江南冬天里的寒风虽然不像北方一样强劲，但也非常刺骨。雪后，没有太阳，阴沉沉的天空笼罩着整个村庄，远近一片凄迷。在天空模糊的尽头，矗立着几座小山，山脚下绵延着无边的农田。小径覆盖着白雪，寂静中回响着我和她脚步的沙沙声。我和她一前一后，一路往那几座小山走去。那些山叫江宁山，大概是盼望长江太平才会取这样的名字。我们要去山里的景区，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那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视野内都是一片干净的白色。寒冬给万物都披上了一层外衣，将麦穗一样的雪挂在了树木的枝桠上。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味道，很远处传来的是鸡犬的鸣叫声。冬天的乡村，想要认清方向而不迷路，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我和她已经走了一大圈，依旧没有找到去景区的路。没有小说里的那种默默地低头行走，也不像情侣一样嗔怒撒娇，她只是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踩着我在前面踏出的脚印，在插科打诨中给我讲着以前的故事。
我无心听她的故事，只想到江宁山的瀑珠崖下，在水雾中被笼罩一会儿。那时我的状态并不好，尽管已经分手快两年了，依然心心念念着自己的初恋女友。如果不是她喊我出来，那时我可能还躺在被窝里不愿醒来。
“后来那个男生一直缠着我不放，给我发简讯什么的，我一直都没有理他。他好像很难过的样子，做了各种可笑的事情把自己感动得死去活来。”她走在我的后面笑嘻嘻。
“还真是可笑啊。”我脱口回答道。
“年轻人嘛，总是如此乡非。我都替他感到年少无知。”
“……”想说的话在嘴边化成了一缕水雾。
“还有个男生，他说喜欢我，又不敢追我。”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除了他的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既然喜欢，为何不追呢？”
“欸，说回来，你好像只追过一个女生吧？真是简单直白的情史，我可比你复杂多了。”这回她笑了出声。乌鸦的叫声在安静的冬天里也显得异常凄厉，的确，她比我要潇洒得多。这姑娘的长相不算非常漂亮，可是五官倒也很精致，看起来很是舒服。她从不化妆，脸颊被寒风吹得煞白，再加上贫血的缘故，呈现出一种病态至极的美。她的前男友不计其数，追求者更是如此。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在和形形色色的男生恋爱，然后分手。可是她仿佛总是很快乐，看不出一丝悲伤。如果每个姑娘都是一本书，我觉得她一定是我一生都不会读懂的那一本。
不知道为什么，上一位姑娘的音容笑貌竟然纠缠了自己两年之久。大概因为我是一个不懂如何走出的人，总感觉失去恋人的痛苦在脑中化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吞噬着日常生活中原本应该去做的一些事情。我在一个离故乡相当之远的地方读书，除了日常的社交与学习之外，一旦独处，就会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做。不读书，不听音乐，不思考，不看手机，甚至对时间的流逝也感觉不到。虚无化作一团黑色的云朵在头顶旋转，我依赖着酒精和烟草沉湎在回忆中。尽管痛苦却不敢停下来，因为害怕自己一旦松手，恐怕就会滑向头顶的那朵虚无。寒假里，我一直想把初恋，C姑娘约出来一次，可是无疾而终。现如今，久而未见的高中女同学相邀去本地的景区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兜了好几个圈子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通往景区的路。冬天让人寒冷，一个圈子兜下来，她已经挽住了我的胳膊。太阳终于从阴云中露出了脸，十分吝啬地往大地上投射几缕阳光，丝毫不能增添几分暖意。“我的手好冷。”她在阳光下转头看向我，用发白干裂的双唇吐道。风拨开她的刘海，黑沉沉的睫毛被阳光染成了金色，琥珀色的眼也晕出了一圈微弱光芒。
“那就牵着我好了，我给你暖暖。”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牵上了她的手。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了全身，她是真的很冷，一把攥紧我的手，对着我咧开了嘴：“真暖，我们走吧！”我就这样牵上了她的手，在午后的阳光下，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人行步道往江宁山下走去。冬天似乎也可以很温暖，温暖得要让人融化。我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她只是微笑着低头前进。虽然脸上并没有泛起红晕，但也洋溢着满足。在别人的眼里，我们大概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很难想象，我们只不过是久而未见的老同学，而且以后也未必会有多少机会再相见。
“你是不是经常像这样牵着男生。”牵着她，踏着没有足迹的雪地，我难得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甜蜜，可是还是忍不住这样问她。
“是，也不是。我只会像这样牵着我的男朋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呼出的雾气后面是一张干净的脸庞。
“你的男朋友可真多啊。”我承认，这句话不无嘲讽。毕竟我是一个非常长情念旧的人，尽管我牵着她，心里还是初恋那挥散不去的模样。要知道，我绝对没有对眼前的姑娘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因为我好看啊。”她总是这样一副嬉皮笑脸的姿态。
“可是为什么，这些恋情都没能持久呢？”
“是没有持续很久，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不开心啊。”太阳再一次被阴云遮住，天地之间寂静无声，除了我和她的身影。
“……”我停下了脚步。她被我拉住，停在了我的前面。她松开了我的手，回过头来，面朝着我说：“其实我都不记得为什么会和他们分手了。
“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C，这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你直到现在也没有缓过来。牵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着的还是你的初恋，对吧？我们俩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但我还是要提，你总是在回忆中痛苦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在痛苦什么？
“你想拥有她的贪欲早就占据了你的内心，你不能接受以后自己的初恋迟早会在别人怀里嗔娇的样子，你不能接受初恋以后会成为别人新娘的结局。你心里这样想：我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每个人的道德标尺是不一样的，你怎么能用自己的想法来衡量她的所作所为？
“在恋爱的时候付出，本来就不应该期望得到回报。C姑娘对于你而言，无非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其实你并没有失去什么，你得到了恋爱的过程中应该有的快乐，这就够了，你还真以为自己会和她厮守到老吗？誓言什么的，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被许下时，你们是喜欢着彼此的，这就够了。即使感情未能成功、圆满，可是相爱瞬间的感觉是会永远留在心里的，这就像黑暗中的一把手电筒，照亮着前方的路。
“可是你似乎一直未能将它打开。”她不再微笑，用认真的语气，心平气和地说完了这么多的话，说得我愣在原地。她再一次牵起了我的手，往前方走去。还没待我反应过来，她接着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每当我和男朋友分手的时候，尽管也会不开心，但是我会克制自己。我一点都不会去想，一句话也不会去提，时间一久，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被时间带走了。所以我现在，除了当时快乐的感觉，什么都不记得了。
“日语里有个词,叫做いちごいちえ，中文译出来叫做‘一期一会’，一生中只有一次机会的意思。拿这个词来说可能不大合适，但是我想表达的是，这个世上是不可能有人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每一个你遇见的人，只会在你的生命中陪伴你一段日子。你读书，从小学读到现在的大学，每一个时期都会有好朋友，他们也只是陪了你那一个阶段而已；你的父母养育你，但是他们总会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你，剩下的路，即便是你至亲的人也不能陪伴你；你会结婚生子，他们也只是在你活了二十多年甚至三十多年以后，才开始陪伴你的，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离开你……哎呀，我都有点说糊涂了。反正，青春时代的恋人就更是如此啦，你不必为初恋的离去太过伤心。当她陪伴你的那段时间结束时，尽管说‘さようなら，いちごいちえ！’(再见，一期一会！)好了。我要是像你那样，恐怕早就自杀死掉了吧。”阳光终于再次出现，她回过头来，抛给我一个如阳光般明媚的微笑。眼前这个学日语专业的姑娘真是给了我一种电影的感觉。我笑盈盈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终于走到了江宁山下，那里的积雪丝毫没有融化，像天鹅绒一样静静地躺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白色的雪寒冷如酒，封藏着这座小山所有如诗的美。这里连时间都寂静无声，只有瀑珠崖的泉水声远远地传入她和我的耳中，哗啦啦，一刻不停。她执意要先去半山上建的那座万松古寺，我不明白，来景区为什么首先要到庙里去。
在寺庙里磕完头许完愿出来以后，我可算是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原来她很希望自己喜欢的那个男生能够成为她的下一任男朋友。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生呢？”我很好奇。
“他很高啊，一米八五呢，我就喜欢个子很高的男生。”
“我才一米七九，你觉得我算高吗？”
“太矮啦。”
……
我们就像这样，手牵着手，前言不搭后语地边走边聊。在山间景区的小径上留下了长长的一串足迹，我们循着水声，走到了瀑珠崖下。
我们就一直呆呆的站在瀑珠崖的下面。我望着崖下的水潭，回想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自己轻松了很多。原来她之所以那么轻松，是因为她懂得如何丢掉那些讨厌的沉重的包袱。而我，则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一个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刻担心自己的精神会滑向虚无。现在，我也能把C给放下，学着往前了。
可能在江南，连瀑布都会显得非常温柔吧。这座山覆盖着皑皑白雪，水流从山崖上跌落而下，冲刷着岩壁，拍打在山涧水潭中，激起阵阵水雾。岩壁上除了雪以外，还有很多已经枯黄的植物，尽显物哀之美。一路很多话的她站在我的左侧一言不发，她在想些什么，我当然无从知晓。就像此刻我的心情，也绝不会告诉她一样。有些事情，只能放在心里，没有必要挂在口头。
“其实当初C喜欢上我，本来就挺傻的对吧？”我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会很傻啊，因为我喜欢你。”她非常迅速，而且十分小声地回答我。
“你说什么？”我故意装作没有听到。
“没什么。”我知道，她一定是以为我没有听到。可惜的是，恰恰相反，那句话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好冷。”她说完就把脑袋埋进了我的怀里，可能是腾起的水雾笼罩的缘故，站在水崖下的确会让人感到寒冷。但我相信，这绝不是她这么做的唯一理由。
“来，让我抱抱你。”我说。
我们站在无声的瀑珠崖下，拥抱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终究是充满了奇妙的。
我们在浪憩亭里坐了一支烟的时间，就踏上了回程的路，雪地在斜阳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她一路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想必她是在享受这段时光。
我和她只是高中同学，并非情侣。我们以前没有过故事，以后也不会有。而此刻，美妙的故事正在上演。
走到了相思树边，看到了前人在相思桥上留下的一块块爱情锁，其中有很多想必都已成为了时间用来讽刺现实的道具。当然，这并没有什么，此刻我也想留块锁呢。两株相思树的叶子早已凋零殆尽，只剩畸形的躯干在半空中病态地缠绕在一起，给人一种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感觉，完全没有一点点美感可言。好的爱情能让双方都变得更好，而不合适的爱情只能让双方都变得更加龌龊。相互折磨，不如趁早放手。开心就好，我望着相思树在池塘中的倒影，这样想着。
两情相悦都如此不堪，被分手折磨时的我肯定更加丑恶。
我下意识地望向我的左侧，她也在望我。
“吻我。”她用像山涧泉水一样的眸子告诉我。
其实我们并没有对对方说任何一句话，仅仅四目相对了四五秒。随后相互靠近，四片嘴唇仿佛磁石一样，紧紧地亲吻在一起，舌头也并不安分。好像摇曳不出波澜的的洁白月光，毫无任何激情荡跃。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知道她在我印象中煞白的脸，是温热的。
在她搭乘返回自己家的车站，她一脸无奈地说：“唉，是不是所有的男生都要亲吻我才可以？”
“你老是这副德行，很难有男生会喜欢你的。”我对她的话语表示嫌弃。
“一直如此。”她笑嘻嘻。
“不过总有男生爱着你，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一直如此。”
“你总是比常人活得轻松。”
“一直如此。”
“爱情，还是过程最重要呵。”
“一直如此。”她又咧开了嘴。
“欸，你说，我们以后有没有机会在一起？”
“那可就不好说了。”说罢她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在送她上车以后，我在车下笑着对她喊道：“撒由那拉，一期够一期哎！”她又笑出了声，咧着一张嘴答道：“さようなら，いちごいちえ！”
我再也不会为那些无意义的事情烦心了。青春时代恋爱的甜蜜与残忍，我们只能一同饮下，开心就好。
哦对了，从那以后到现在，我从未主动联系过她，她也没有联系过我。
只是她自始至终和我仰望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我相信，她的脸颊依旧苍白，依然美丽，就像江宁山上鹅毛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