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区决定了今年监区文化的特色项目——办一台民警服刑人员共同的晚会。监区长说,这样既有声势、又有看点,效果也好,最重要的是操作起来实际上也不是很麻烦。
监区长给大家计算节目:罪犯的节目好说,经常排练的就有大合唱、歌伴舞、三句半、快板、相声……民警也好说,随便到网上下载一首诗,来个集体诗朗诵,再来个小合唱《监狱民警之歌》,请监区唯一的警嫂吴忧和程城来个夫妻对唱《你是谁》,还有几个喜欢K歌的小伙子可以上几个独唱……监区长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这台完全由他策划的晚会正在上演。
在单调枯燥的监狱生活中,其实无论是民警还是罪犯都希望有些不一样的事情,来打破常规的沉闷乏味。而让民警和罪犯一起办晚会,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实际上民警和罪犯一起参与各类节目早已不是新鲜事。每逢春节、中秋、国庆节,监区里几个爱唱歌的民警也会上台,唱几首主题积极的流行歌曲,比如刘欢的《重头再来》,汪峰的《怒放的生命》,羽泉的《奔跑》成龙的《站起来》都是保留歌目。
程城想起自己初入职时,看到民警和罪犯一起参与表演,震惊之大、迷惑之重。在他的心里,判刑入狱是一种对罪犯的惩罚,而民警是来落实这个惩罚的,和罪犯当然是对立的、敌我的关系。民警依据法律管理和教育罪犯,理论上还应该掌握罪犯全部的思想动态,必要时可以对罪犯使用法律准许的警械和武器,这种管理是强势的,不对等的,允许有暴力成分存在的。和老师管理学生、领导管理下属完全不一样的。因为罪犯必须完全、绝对地服从于民警管理,这种管理在程城看来,绝对不应该有温情脉脉的一面。
所以最初管理罪犯的程城总是将自己的稚嫩和年青用一幅严肃到冷酷的表情隐藏起来,他从不轻易对罪犯露出笑意,和罪犯保持绝对的生理和心理距离,语言、动作和表情无时无刻告诉自己和罪犯:我是监狱警察,你是罪犯,要牢记彼此的身份。
这样做的结果,罪犯怕是怕他的,可是当他希望深入了解罪犯、和罪犯个别谈话时,也感受到了明显的隔膜,罪犯看起来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的所有问题,可是当他在谈话本上记录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得到。
当程城向老民警请教的时候,有人告诉他,实际上民警和罪犯的关系绝对不是管理与被管理者、惩罚者和被惩罚者那么单一。如果从帮助罪犯顺利度过刑期、修正错误三观、实现新生重回社会这些目的来说,他们的关系也像是教师和学生、培训师和培训者的关系,是合作者和同盟者,双方有着共同的目标。
可是直到现在,程城仍觉得疑惑,只是他羞于把这种感觉表露出来。因为看起来,除了自己,其他人似乎没有这种烦恼。
“唱《为了谁》?!”吴忧大笑起来,正咬着的苹果喷到程城的脸上去。
“你就不能淑女点吗?”
“你们监区长真想得出来啊,我哪有那么好的嗓了,不是什么人都能唱那首歌的,你会吗?”
“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名字,叫K歌小王子吗?”程城挑挑眉毛,得意地说。
“噗——”又给程城喷了一脸口水。
“反正我是不会唱那个的,你给你们领导说说,我们换个简单点的吧,就唱《祈祷》吧,简单得跟说话似的,主题也健康。”
“这样一来就不能显示我的实力,太可惜了。”
一个大枕头打在了程城的头上。
晚会如期举行。虽然“舞台”就是监区操场,背景就是一块蓝色大布上用A3纸剪出的几个大字“监区文化节晚会”,灯光就是操场上的几个大灯,但是大部分罪犯都显得兴致勃勃,拿着小板凳,整整齐齐地排队进入操场,一脸笑意。
走进操场,吴忧就看到黄平,他因为个子较小,坐在队伍的第二排正中间。他也很快就找到了吴忧。在灯光的阴影里,他的眼睛无所顾忌地盯着吴忧的方向,让吴忧感受到逼人的压迫感,她挪动了一下座椅,让自己躲藏在前面的民警身后去。
吴忧想,是我想多了,神经过敏?我好像没告诉过他程城,可是,和一个罪犯,即使他是自己曾经的同学和好朋友,提到自己做民警的丈夫,这真是太奇怪了。
开场节目是罪犯的集体舞《小苹果》,年轻的脸、光头、灰色白线的囚服,欢乐的音乐,整齐划一的动作。如果一个从没进入过监狱的人看到,肯定觉得这像是一个黑色幽默,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可是,在这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四方之城里,音乐就是音乐、舞蹈就是舞蹈,仍然会给沉浸其中的每个人带来欢乐,让他们在这一刻忘记痛苦、后悔和羞愧。
因为监区长什么节目也没有贡献,就自告奋勇担任了主持工作。吴忧不得不佩服监区长勇气可嘉,操着一口家乡普通话,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个“那个”,中间还混杂着无数个清嗓子的“咳咳”音,竟然也敢站上去当主持人。但监区长显然没有意识到,因为无论是民警还是罪犯,都非常捧场,他每说一句话,大家都热烈鼓掌,好像他不是在主持,而是在表演节目一样。
这氛围让监区长很是沉醉,所以当他介绍到吴忧和程城的节目时,非常夸张地来了一大波用法奇怪的成语:“现在要上场的是我们监区唯一的民警伉俪,服刑指导办公室的吴忧老师大家都认识吧,她不仅工作突出、才华横溢,歌也唱得神乎其技、绕梁三日,我们欢迎她和程警官一起给大家来个对唱——《祈祷》。”
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吴忧觉得自己的尴尬癌都要犯了。
程城也一脸难受地看着她挤挤眼,意思是“你就忍忍吧”。
两人并排站在“舞台”,静待音乐响起。
吴忧忽然看到,黄平从队伍里摇摇晃晃站起来,眼神呆滞,对着自己的方向,似乎在说什么。他身边的罪犯发现了,将他扯下去,一边维持秩序的民警也往他那边走过去查看。黄平没有再站起来。
音乐节拍已经响起。吴忧赶紧把话筒举起唱道:“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
才唱了一句,民警和罪犯就开始热烈的鼓掌,让她都听不清楚伴奏的音乐了,只得硬着头皮唱下去。这首歌,她认真地练习过,可是,现在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认真地准备,到了现场仍然会有很多变数,仍然无法把控节奏。
就像是小时候有一次告诉爸爸,守岁的时候一定要叫醒自己放鞭炮,可是爸爸心疼女儿没有叫,当她第二天醒来发现时,和爸爸哭闹了好久,因为她在这一刻发现了人生的真相:这世界没有什么是笃定的事情,即使是亲人的承诺,你能相信的唯有你自己而已。
这真相如此可怕,小吴忧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她自己都忘记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