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城东还有些破旧，各个胡同阡陌交错，胡同的水泥地面也有些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下雨的的时候，稍微不注意点，地面的泥水可能直接溅到嘴里，那时候人们养成了下雨天不出门的好习惯。只不过偶尔还是会有骂骂咧咧的的声音，穿过围墙，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人类适应能力从古至今总是异常卓越，巷子里各家的小孩已经习惯，他们拿着玻璃弹珠在水泥路面弹来弹去，而那一个个坑，好像更方便他们嘻闹。不过还是有大人盼望着政府重修路面，那一条条膝盖处好像被磨砂的裤子，述说着他们的想法，也讲述着他们怎么一不小心在这些路上拜了又拜…
其中一条胡同最里边，有几棵杨树遮住了大片阳光，杨树旁的院落也有些衰败，绿色的爬山虎顺着围墙溜了出来，朱红色的大门也已经严重掉漆，不过这也挡不住这个院子的人来人往……
方琦是从小在城东弹弹珠的时候，和别的小朋友撅着屁股挪来挪去，偶尔就会走到那几棵杨树下面。而在朱红色大门口总能见到几个坐着的阿姨，总是穿着略显宽松的外套，甚至连里面的肚兜都漏了出来。她们对这几个小孩子总是特别热情，笑着和他们开着玩笑。
“喂，那谁家的小屁孩，要不要进来玩？”说罢，几个人自顾自的笑着，却也不见真的招呼他们几个进院子里玩一玩…
方琦把这事回家说过一次，他爸红着脸犹豫半天什么也没说，而他妈，直接给了他一巴掌，“你以后别去里边那里玩！”
他那时什么都不懂，只不过却再也不敢弹弹珠弹到巷子深处，他总觉得那几个阿姨会把他卖掉，却没想到，最后他家的院子卖给了这几个阿姨。
人们总是相信环境决定命运，决定思维，决定性格。有点文化知识的方琦母亲，深知《孟母三迁》这个典故的理论知识，她认为他儿子学习不好是因为胡同深处的人，于是整天撺掇着自己老公卖了院子，换个住处。
刚开始他们家的房子无人问津，主要是人们怕哪天出门逛街，一脚踩空把门牙磕掉，这句话，是别人的原话。
最后院子过户到了那几个阿姨身上，她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钱，直接大大方方的就接手了。方琦被这个揉揉头，那个逗一逗，最后一家人匆匆的搬了出去，搬出了这个留有许多回忆的地方，甚至在有些角落，留有许多弹珠的地方……
胡同里的一户户人家，绝对没有猜到，他们最后都没有等来政府修路，而是隔了好多年，政府征地拆迁的批文下来了…
而城东，聚焦了很多人的目光，人们知道，这里，要繁华了……
1
搬家后的生活平淡而又无趣，不过令人高兴的事是方琦的学习成绩终于变好了。他做完作业的时候总是瞅着窗外，顺着伸出窗外的铁丝架，还有那晾着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望着弄堂里各色的生活姿态。
弄堂的巷子里总是有很多人惬意的喝着茶，一把团扇好像也能被摇的虎虎生风，茶顺着喉咙流进去，砸吧砸吧嘴，各种大事小事顺着嘴角就又说了出来。
烦恼不是小孩儿固有的，但是烦恼是从小孩儿就开始的。方琦不知怎么喜欢上这里的一个小女孩，哪怕刚开始他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他会跑到弄堂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偶尔还会牵着那个小姑娘疯跑。
弄堂里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房屋的影子拉长又变短，巷子里各个小门店的牌匾也日渐陈旧。不变的是那喝着茶水聊着天的生活，重复而却不显单调。有时候一恍惚，总觉得就像最开始的样子。
小姑娘那牵着他的冰冷的小手在慢慢的变大变的软，说话的尖尖的声音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糯糯的，牵他的手的时候会脸红，再也不会“哥哥，哥哥”地喊他，她会喊她的名字…
他以为这种生活会过好久，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在这个弄堂生活，他也有时会坐着呷一口茶，然后和小伙伴们讨论着作业，还有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
我是说，这一切，仅仅是他以为…
2
父母的争吵不知何时开始的，争来争去总是吵着“钱”，他的学习也没人再管，碗筷摔在地方的声音盖过窗外的鸟叫、小商贩的叫卖和人们的高谈阔论，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就像是被斧头逼入墙角的羔羊，惶惶不安。他总是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匆忙地跑出去，然后忍着哭意和那个小姑娘聊着心事，只是他偶尔说几句话便不经意地回头瞥一眼他们家的那个窗户…
争吵，打闹没有休止，离婚这件事便看似合理的方案循序渐进地被提上了日程。方琦的妈妈在谁带方琦的问题上异常坚决，那就是自己打死不要他。而且还会咒骂的语气和方琦说话，说着什么“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成为现在这样子……”这种奇怪的言论。
后来他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爸爸带着他也准备离开了这里的弄堂，这个生活了八九年的地方……
他们住的地方一直是租的，没人愿意把自己的老院卖给他们。他爸爸在这个地方也没有留恋，只想带他回到当初的城东，那个好多年没回去的老家。
十八九岁的他已经懂了好多东西，也懂了喜欢。他可以摸着心肯定的告诉自己，自己喜欢那个女孩子，他也可以肯定，她也喜欢他。所以他和爸爸走的前几天，他和小伙伴们告别时，他单独找她说着话。
“那个……我要走了…”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甚至想要记下她的所有，她那好似一泓清泉的眼睛，随着眼睛眨动一扑一扑的眼睫毛，还有脸上的细细的绒毛。他想把她刻在自己的的心里，这辈子都记得！
“那你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我肯定会…”
“其实我喜欢你，你呢？”他紧紧着握着拳头，手心的汗却又使他松了松。
“我也喜欢你！”那双眼睛一眨，眼睫毛上便带上了水珠…
孩子有没有长大，不是看所谓的身高，相貌，而是看他怎么对待生活。毫无疑问，在只在乎感情不重视利益的年纪，他们两个，真的只是一对孩子…
他们抱在一起，久久相拥，好像都想把对方压在怀里一辈子。可是太阳总是会东升西落，时间不会定格瞬间，他也终究要走…
分别之时，方琦一扭头，泪便不争气的流了下来，他努力不扭头，不想她看见自己的软弱。可是还是没忍住回头，透着眼前的水雾看去，她也在另一边呜咽。回过头来，他爸爸拉着他一直往前走，他再也没勇气回头再瞅一眼…
“你会回来娶我吗？方琦————”
他爸爸明显地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方琦，似乎等他的答复……
“我……我会……我会……”嗓子不知怎么哑了起来，他拼命地喊，却总感觉喊不出来……
只见他爸看了看他，扭过头对她回答道，“他会的！”
方琦明显松了口气，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流，两只手擦也擦不掉那些泪， 但是他却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条承诺被记录在那条巷子里，只是在未来能不能在被见证，谁也不知道……孩子的承诺，最起码，在那一刻是无比真实的的。
3
方琦再次回到城东，突然就理解了妈妈为什么对他嫌弃无比，也一下子懂得了他们两个总是争吵不休……当初的破旧的城东不知从何时起矗立起一幢幢的高楼大厦，哪里还有什么破旧的胡同，哪里还有坑洼的道路。
他爸照着贴在角落里房屋出租的电话打了过去，他得为他们两个在这个老家找个落脚处，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好多年没听过的家乡话，方琦能听懂，却怎么也说不来…
“咚咚咚——”
随着他们的敲门声，房门被打开，他和他爸望着眼前的人怔怔出神，而屋里的人刚开始没认出他们，还在问着他们话…
“你们是来租房子的吗？我和你们说，这房子里的…”她自顾自地说着，然后盯着他们认真地看了看，“老方？”
这就是当初买自家房子的人，而今他们却反过来租人家的房子，而不是买…
“你们家这小屁孩都这么大了？哎呀呀，岁月不饶人啊，来来来，摸摸头，这几年乖不乖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也不顾方琦愿不愿意，便揉着他的头，像好多年前一样。
她和他爸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聊着好多以前的事，只不过好多话题却被两人故意忽略，比如以前她们的职业，还有方家为什么卖房子。
只不过在一旁的方琦却什么都懂了，他想起了当初那朱红色大门前的人来人往，想起了那宽松的外套遮不住的肚兜……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有点脏，还有眼前的阿姨也有点脏。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心里却又道出了千言万语…最后房子租给了他们，还是以极低的价格。
他住在那个租着的房屋里，总是莫名的压抑，他拼命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4
他高考结束，填报志愿的时候全部填写着外地的学校，他想离城东这个地方越来越远，他觉得生活极具戏剧性，而他，好像一个提线木偶，身不由己……
方爸想让他能在城东待着，或者在城东附近，但最后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只能任由着他自己选择。
他最后在离城东好远的地方读大学，除了过年的时候，其他时间根本不会回家，他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只是在迷茫的时候会想起那句，“你会回来娶我吗？”他总是暗自发笑，却又怔住，他连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大学四年，他已经回家四次，而那个家在悄悄地发生着转变，特别是阿姨和方爸之间的关系。一个没有老公，另一个又离婚多年，两个孤独的人是怎么报团取暖的，不为人知的。方琦不喜欢用报团取暖这个词，他喜欢用贬义词形容他们两，狼狈为奸？或者狗男女？
可是他又不得不屈服在这种生活状态之下，每个人都有太多无奈，太多无奈…
“爸，我还有半学期毕业，毕业后我想去那个弄堂看看……”
“哦？那你去吧，也应该回去看看。”
“对了，方琦…”
“嗯？”
“我和你阿姨准备结婚了……”
“那祝你们新婚快乐。”他面无表情，果然，如同他料到的一般。
“到时候你回来吗？”
“不回来。”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都闭口不说话了。只是方爸想到什么似的，突然笑了起来，而方琦却更加难受，逃似的跑回自己房间，盯着房间的日历，算着自己离家的日子。
5
毕业后他直奔那个记载着承诺的地方，他想见她，那个他喜欢的人。
这边的弄堂好像没有变过样子，胡同还是老样子，各个门前的茶桌旁坐着的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有些人增了点白发。
那些人盯着他看了看，好像认出了他，却又不敢相认，毕竟来这弄堂游玩的人很多，难免有很多相像的人。
“叔叔阿姨，不认识我了？我是方琦啊……”他笑着问道，而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好像很久没有过了…
“哎呀，老方家的小子，越长越俊了啊！”
一群人拉着他聊这聊那，他呷了一口茶，轻轻的问道…“那个那谁还在这里吗？”
一群人互相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极有默契地问道：“谁啊？”然后紧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紧接着还有人学起了当初的对话，“你会回来娶我吗？方琦——”大叔捏着嗓子的声音，颇为传神，紧接着又有人学到，“我会……我会”。
方琦看着这些人，突然感觉到了心安，这条弄堂，原来什么都没变…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在呢在呢，正好暑假在家，你快去敲门吧…”
“谢谢谢谢”一边道谢，他一边匆忙地跑去那个当初经常敲的门前，“咚咚咚…”
“方琦——哥哥！”开门的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看着他伸开双臂，犹豫一下便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想把这段作为结尾，可是，生活哪有这么甜。我们竭尽全力去保持的初心，却总是被生活磨得变了样子。最认真的人，最后却哭着最惨…
6
他向她述说着几年的经历，他侃侃而谈，却见她兴致缺缺，他有那么多话，明明说也说不完，但是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最后加上了她的联系方式，不经意的翻动着她的动态，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心痛，照片里她和别人抱在一起的照片，晃得他心里难受。
“那个，方琦哥哥，我现在有对象了…”
“啊？挺好挺好——”
“你没难过吧？那个——对不起！”
“没事没事…真挺好的，长得挺帅的。”
“是吧，我也觉得…”
……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的，茶桌旁的叔叔阿姨在他离开的时候还在开着玩笑，“方琦，多会准备娶她啊？”
“以后以后……”
……
夜晚的时候，他坐在这个城市长椅上，不知何去何从，看着远处的灯火通明，他突然意识到，可能自己已经死了，方琦，死于二十三岁。
他不知道自己这具行尸走肉以后的路怎么走……
“其实，我喜欢你，你呢？”
“我也喜欢你。”
他讪笑一声，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7
“哎，你回来了？”
“嗯……”
“我们结婚了你没不高兴吧？”
“没有……”
“方琦，你别怪爸爸。”
“嗯……”
“你不小了，不能什么都没有。”
“嗯……”
“你后妈另外一套房子落你名下了。”
“嗯…”
“那个…方琦，你将来会娶那个姑娘吗？”
方琦一直无神的眼睛终于稍微动了动，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方爸以为他说话了，是自己没听清。
“那就好好追人家，那姑娘不错！”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