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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

2024-12-14 来源:哗拓教育
应许之地

把故事说给不懂的人听,像是用泥巴封住树洞,一支烟点燃发黄的信纸,吉他弦断了一根,指板就渐渐蒙尘。

六月初北京下了一场暴雨,当时我正坐在胡同口的烩面馆里,这家面馆的地理位置极好,坐在进门左手边第二张桌子,抬头就可以看见几幢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屏蔽掉那里的嘈杂喧闹,只看见它们的宝相庄严,这种感觉就像坐在井底的青蛙悠闲地看着天上云。

雨说来就来,拍打在烩面馆的玻璃门上,溅出一朵朵水花,不久就洇成一片,漫漶了远处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光,红红绿绿混杂在一起,随性画出一幅抽象派。烩面馆暂时与外界隔绝成两个空间,外面的那个空间很大,而里面这个空间只有我和坐在柜台边打瞌睡的老板娘,以及邻桌两个操着河南口音咒骂世道不公的小区保安。

老板娘算是与我很相熟,来得多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今年三月份,她才第一次鼓起勇气在上菜时偷偷捏了捏我的手掌心。我抬头看了看她,五官倒还周正,可是皮肤已经松弛,眼底也变得浑浊,头发枯黄,也不见用心梳理,只是匆忙地挽成一个鬏,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脑后——不过三十多岁的一个女人,就已经被生活操磨成这样。

她能有这样的自信来撩拨我,开始让我很是诧异,不过后来想想,我也早就沦为漂泊异乡的落魄人,哪有什么自矜的本钱。于是下次她端来一碗面的时候,就换成我不经意地拂过她手腕。她脸一红,低头冲我笑笑,那一刻的眼底,突然清澈地能照出人影。

说来可笑,我们的故事就止步于此——大都市里的两个异乡客,偷偷触碰彼此,想要传递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这对我来说很复杂,对她来说也许很简单?遗憾的是我从没问过她。

雨渐停歇,她带着礼貌的笑容向我走来,毫不掩饰一脸倦容——这是在提醒我该结账走人了,我掏出一把零钱,却不放在桌上,伸出手去,等她来拿。她会心一笑,拿过钱把手缩成团,放在我手心里三秒钟,然后离开。我还没有感觉到她的体温,只好轻叹。不过我很喜欢这双手的触感,不很细腻,却也没有粗糙不堪,像是隐藏在坚实之下的柔软,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疏离感,让人心生敬畏。

三秒钟触碰带来的愉悦抵不过后面的一阵阵空虚,在我贪婪追忆女子掌纹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曲水县,仿佛又看见了头顶上那颗干沙沙的太阳,然后同我的乡党们一道抻长脖颈向外张望,揣着对外面的热切好奇,却又想装作若无其事,对那个光怪陆离不守本分的“外头”给出几句辛辣的批判,然后从中获得一种虚无的快感。

陈三老汉常说,天大得很,能裹住所有人,你挣了命也跑不出去,可他又说,这片天毬样大小,咱看了六十几年,它就没变过。当年以为陈三老汉是疯子,现在觉得他是个哲人。

小地方的人都在一个土坷垃上长起来,与生俱来是洗不脱的泥土气,这跟长相没关系,长得形状各异的一帮人,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都带着一样的泥巴味儿。但长得好看终究还是讨喜的事情,就像枣儿。

枣儿大概算是我的初恋了。在那个闭塞的县城里,我从小被告知“喜欢”和“爱”都是肮脏而下贱的词,每当提起就会引来鄙薄和嘲讽。但你又发现人的天性是呼唤这些美好事物的,所以当我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喜欢”上了枣儿的时候,我并没有鄙视自己的灵魂,只是觉得由衷的快乐和满足,又发现心里某个地方开始发酵出一种苦涩的味道,遮盖不住。

枣儿是我的初中同学,那时候她坐在我前面,梳着马尾辫,低头写作业时总露出一段脖颈和圆润的耳廓。如果我不经意地靠近,就能闻到她脖子上的香气,一种带着土腥味儿的甜甜青草香气。枣儿的脖子雪白,或许也没有那么白,但是当你放眼望去满县城都是黑如车轴的后脖子,那么再见到枣儿的干净,只会觉得它如雪一般。

时间使得关于枣儿的一切都慢慢黯淡,只剩下那么几处尚未被锈蚀,顽强地闪着光,我想她的脖子大概是其中最亮的一处了。

北京是个大得出奇的地方,在这里你能看见生活被光栅分割成一缕一缕,有的明亮,有的晦暗,有的一片漆黑。每日里遥望着CBD的我们,大概也在被他们遥望着吧,其实不需要一场大雨,密度不同的两个世界就可以自然分开,有人想要来一场剧烈的摇晃让它们混溶,停止以后就发现这是徒劳。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自甘坠入,要做瓶底的沉渣,去期冀一次可能永不会有的震荡呢,我有过很多答案,只是日子久了堆在一起,再也找不到最有价值的那个。

跟我合租一间房的室友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在二十岁那年爱上了一个男人,从此饱受原教旨带来的心灵谴责,后来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去爱了,他常说:“我爱上帝,更爱他。”我很羡慕他们的感情,看厌了太多不纯粹地爱着的男男女女,再看这两个男人只觉得他们阳光地让人无地自容。

我们合租的第三年他们分手了,据说一切都很平静。我没过脑子,随口问了句为什么,问完就开始后悔,室友倒是不介意,只说迟早的,没意义了。

室友走之前留给我一本《圣经》,然后说写的很好,给了他很多力量,抽空看看吧。我点头,送他出门,他在门口顿了顿,转身又说:“不是上帝救不了我们,是我们不想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毕竟大家都是体面人。”

我点头,微笑。桌上刚沏好的绿茶,一片茶叶在热水里慢慢打着旋儿沉底。

大雨过后我回了一趟曲水,再寻枣儿已经不见,乡党们只说她后来很好,至于怎么个好法没人说得清楚。其实我也早就淡忘了枣儿,回来不是为了看她,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也曾经认真喜欢过一个女孩儿,然后借此提醒自己还没有彻底沦落。

回北京的火车沿途要经停许多小站,漫长难熬的旅途让我不得不翻开了《圣经》。

“耶和华吩咐摩西说,我曾起誓应许亚伯拉罕,以撒,雅各说,要将迦南地赐给你的后裔。现在你和你从埃及地所领出来的百姓,要从这里往那地去。

我要差遣使者在你前面,撵出迦南人,亚摩利人,赫人,比利洗人,希未人,耶布斯人,

领你到那流奶与蜜之地。我自己不同你们上去,因为你们是硬着颈项的百姓,恐怕我在路上把你们灭绝。

百姓听见这凶信就悲哀,也没有人佩戴妆饰。”

摘下配饰的百姓们,惶惶中踏上征程,要去往那流奶与蜜之地。

应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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