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水罐

        我奶奶是一个典型的小脚老太太，她六年前离开我们的时候已经九十四岁了。我奶奶一辈子节俭，连一滴清水也舍不得浪费，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水咋也变得金贵了呢？”

          我奶奶有个习惯，这个习惯即使在她不能下床的日子里也必须由她的儿孙来保持，就连我五岁的小侄女都知道太奶奶的这个习惯，她每天都会督促:“爷爷奶奶别忘了给老太的罐子加满水！”

          我奶奶的确有个青灰色的大肚子瓦罐，罐口两侧各有一个可以系绳子的穿孔的鼻子。这样的盛水容器早都被时代的洪流淘汰，甚至于它无论放在院子的哪个角落都是丑的，被嫌弃的，只有我奶奶視它如珍宝，我奶奶说:“放在罐子里的水才是甜的水。”

        我记忆中的水就是甜的。我家的村外有条川流不息的河，这条斗折蛇行的河宽得足以划开了两个村子，住在河东岸的就成了公社（现在是乡镇），河西面的自然就成了乡下，乡下人逢三六九赶集都要淌过这条河，渴了捧起河水就喝。我奶奶家就落在河水的东岸旁。这是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儿时物质的匮乏丝毫不影响我们度过欢乐的童年。那时候的天是湛蓝的高远的，水是清澈的香甜的，而身边的这条河就是我们欢乐的源泉。冬天我们下河溜冰，奶奶会挑开草帘，露出笑脸，朝我们招手:“娃过来，把奶奶的罐子带下河，玩足了给奶奶提一罐子冰水来！奶奶煮面疙瘩给你吃！”

        那时候的天多冷呀，冰多厚呀！小孩子要下河玩溜冰，哪家大人们也没有担心过我们的安全问题，事实上我和我的小伙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记忆中能保留着的只是某个小伙伴因为溜冰技术不行跌个人仰马翻让我们狂笑不已的画面。等我们玩足了玩累了，弄得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冰水，这才想起来奶奶的水罐。

        事实上整个溜冰过程中的这个尾声才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我们欢呼雀跃，几个小伙伴开始忙着分工，有的负责找石头块，有的负责找水源，我们凭着记忆找夏天常来喝水的大坑，现在的那里早已结上了厚厚的冰，我们几个小伙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撸起袖子，轮起石块，使出洪荒之力敲打起来，这哪里是帮奶奶干活，这是在玩我们最爱的游戏啊！待到破冰的那一刻，溅出的冰花水花无论飞射到谁的脸上身上都会惹得我们尖叫，好像中奖一样 。我们小心翼翼的把系了草绳的瓦罐伸进冰窟窿里，再小心翼翼的汲一罐子水上来。当我们几个小伙伴浑身冒着热气，一路轮换着把一罐子水送到草帘内笑意盈盈的奶奶手上的时候，奶奶的手里早就准备好了一把糖块了，那是我们最爱的黑乎乎的山芋糖，真是含在嘴里，甜在心里。

        啊，没有污染的童年是多么难忘！这条分割河东水西的小河就像一个乳汁丰盈的母亲，一年四季敞开心扉，用她的清澈甘甜哺育她两岸的儿女。奶奶家近水楼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河水让奶奶家占尽了风光，奶奶的水罐常年是满的，奶奶的脸上是常年含笑的。每年的夏天，当我们从父母那得到恩准溜出来，往往要先跑到奶奶家报个到:“奶奶，我们去给你挖泉眼啦！”

          我们一头扑进河里之前首先不忘记先在水边挖坑，水波荡漾，水边细软的黄沙比我们肌肤还要稚嫩，一个大水坑很快就被我们几个光溜溜的小伙伴赤手空拳挖出来了，看着清澈的，甘甜的，软软糯糯的河水汩汩涌出，我们高高兴兴的一头扎进水里活像一条条小鱼。等奶奶挑着罐子 踮着小脚，一步三摇，满面笑容的走向我们的时候，泉水早满的溢出水坑，流到河里，这时的水面上也漂了好多奶奶扔下来的瓜儿桃儿枣儿，嘴甜的小伙伴也跟我一起喊起来:“奶奶好，奶奶好！”这时候我奶奶就会笑出声来:“你们这些调皮鬼，快上来吧，看看都成泥鳅啦！”我爷爷一辈子爱喝酒，两杯老酒下肚，就会跟我奶奶炫耀:“老太婆，怎么样？我们家儿孙满堂，是不是因为这块风水宝地？！自从你嫁到我们老刘家来，什么时候让你缺过水？”

        我们老家难得见山，小时候的我们不知山为何物，不知道多高多大才叫山，可笑的是，我们有时发现一个高一点的土堆，就会吆三喝四招呼上几个小伙伴:“走，爬山去！”幸运的是，我们不缺水，我们傍水而居，一年四季离不开水，就跟鱼、水草、黄沙一样！

          童年很快就过去了，后来我被父母强迫着离开了小河来到了学校专心读书，读了小学，读了中学，一直读到了外地的大学。自此有关小河的欢乐就封存在记忆里了。

        八十年代末，农村的好多家庭纷纷打深水井了，我家，我二叔家都打了口十米深的水井。就我爷爷奶奶家不同意打，谁做工作都不行，不让他们出钱也不行，我奶奶说:“河水就在家门后，抬腿就到，你们都是喝这河里的水长大的，你们偏说河水不干净，哪里不干净啦！”唉，真是没办法啊！有一年我从外地回来，一到家，我妈就说:“快去看看你奶奶吧，都哭了好多天了！”我慌忙朝奶奶家跑，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唉声叹气的奶奶，奶奶拉着我的手不住的问:“娃，你说，这好好的水咋就不能喝了呢？你看看，连衣服也不敢去洗了，你看看我胳膊上的红点点！”我知道这是过敏了。“娃呀，你不在家不知道啊，俺家的水给上头的采石场污染啦！臭水脏水都往河里倒，这是断了俺家的活路啦！”我奶奶说到伤心处又开始掉眼泪。

        奶奶说的采石场我是知道的，这是我们当地政府大力支持的一个民营企业，它的存在不仅提高了地方财政收入，而且也解决了相当一部分村民的就业问题。这件事，好多人是高兴的，只有我奶奶跟我的一喝老酒就炫耀的爷爷不高兴，我奶奶逢人就念叨:“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好好的水为什么就不能喝了呢？”奶奶呀，你咋会想得通呢？后来的好多年里，我们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有采石场，还有外地引进的采矿场，炼铜场，农药场，乡亲们的钱袋子鼓起来的同时，得稀奇古怪毛病的人也多了起来。记忆中的清的甜的绿的河水慢慢的就成了浑的涩的黄的 ，河东水西的乡亲不要说喝，连靠近它都要捂住鼻子，谁还敢喝一口？不要命啦？

          家乡的企业越来越多，家里的水井也越来越深，几米几十米，终于到一百米，就是一百米还有专家说水质不安全，于是政府就想群众所想，两千年的时候村里家家都通上了自来水。自来水是要收费的，一辈子节俭的奶奶做的事总让我们觉得可笑，她总是拿她那个经历了几世几劫都不曾丢下的水罐来接水，虽然水龙头就在她的房间，一年四季一拧就开，可是我奶奶总有她的理由:“水只有到我这个罐子里才甜！”那时候的奶奶八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我爷爷去世后她也不愿意跟儿子住在一起，水罐是她最好的伴侣，也许在从罐子里取水的某个瞬间，她恍惚又听到他老伴那个得意的声音:“老太婆，你说说，我们老刘家是不是块风水宝地？！”

        奶奶，我们做儿孙的都知道，六年前你是带着遗憾离开我们的 ，你反复念叨的:“这水咋变得金贵的呢？”实际上是对喝了半辈子的河水的不舍与无奈！奶奶，你知道吗？我们的政府后来也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了，开始关停并转了好多排毒的厂矿，一场拯救河东水西人民生命的战役全面展开了。奶奶，小的时候你也没跟我说过这条河的名字，直到今天看到河边广告牌上赫然写着:大沙河湿地公园”，我这才能准确的说出来家乡的这条河原来是有名字的，她叫“大沙河”，我们的母亲河。奶奶，你泉下有知，该高兴才对！

        奶奶，你知道吗？如今的大沙河比我们小时候还美。这里亭台幽廊，水草丰茂，春有百花齐放，夏听蝉鸣送晚，秋闻瓜果飘香，冬赏白雪无暇。大沙河的水不声不语，只是悠悠的流淌，流淌过四季的美景更迭，流淌过两岸的幸福生活……如今的家乡在各级政府部门的环保理念的倡导下早已成为苏北最灵动的水美乡村。

          奶奶，你留下的水罐至今还完好的被父亲珍藏着 ，我每次回到父母那里都会去看看它，还会用手摩挲着它那青灰色的圆实的肚子。奶奶你放心吧，你的罐子里从没干涸过，父亲每天都会给它加水换水，就像你还活着一样！六年了，奶奶你还好么？天河的水是不是也很清澈呢？看着罐子想着你，我的眼前一下子模糊起来，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河边挖好泉眼，泉水汩汩的冒着，这时的你，我的亲爱的奶奶正挑着罐子，踮着小脚，笑意盈盈的向我们走来，接着河水里就多了瓜儿桃儿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