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模考试在一片平淡中结束了。教学楼前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也变成了“25”。
课堂上,语文老师生气的说:“有些同学不满意我给他的作文评乙,竟自己在一边批了个甲!太妄自尊大了吧!”这时候,小胖羞怯的站起来道:“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您那个乙字写得太漂亮了,可以得甲!”全班哄笑。下了课,哥几个都围着小胖七嘴八舌的调侃他,他也听不出好赖话,全然忘了自己当时的猪腰子脸,依然快乐似神仙。我想,小胖的胖不光来自于吃得好,更重要的是心宽,所以才会体胖。“来来来,给兄弟们讲个笑话!”小胖招呼大家。笑话如下:
语文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2020年回母校
某生写道:“2020年我坐着凯迪拉克房车,带着美丽的小蜜,揣着大把大把的票子回到了母校。干嘛来了?捐款来了。校长带着全校数千师生夹道欢迎我,校长脸都快笑烂了。”语文老师阅后在作文上评:“同学,你可要树立正确的革命理想和人生观!重写。”
……
该死的上课铃响了,小胖的笑话还没讲完。这堂课是数学――老班的课,内容是评一模考试的卷子。看样子我们班考的很差,老班一进来就带着一幅愤怒的脸。发卷下来,我考的很糟糕,只有80分;谢佳不亏为班长,考了95分还自叹不止;老大也比我高,就是小胖刚及格。但这点事可影响不了他的胖心情,没事人一样趴在桌子上高兴的写着什么,还不时向我这看看。忽然一张纸条传过来,传过纸条的人都捂着嘴笑,我打开一看:
该生重新写道:2020年,我骑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到了母校。我已经下岗二年,老婆孩子一大堆。干嘛来了,请求赞助来了。校长脸色很不好看,只有语文老师还蛮有人情味,递给我一张50元人民币,鼓励我好好再就业……
我也笑了起来,传回了一张纸条给他。“那个人就是你!”
觉得没发挥好。我又传过去一张纸条。“死一边去。老子心情不好。吹牛逼舌头不疼吗!”
他收到条,笑着摇了摇头。忽然猛地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动作有些夸张,隔着两排座位,我甚至听到他颌骨撕裂的声音。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小胖这个动作被老班逮个正着。“周明同学,请站起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老班强压怒气叫起了小胖。小胖站了起来,但他依然保持刚才的血盆大口,瞪大眼睛皱紧眉头,表情有些扭曲,充满了想合上嘴却又合不拢的矛盾与恐惧,还吱吱呀呀像哑巴一样发着声。他用手托住下巴,使劲的掰着揉着,支吾一阵子,我又听到一声熟悉的撕裂声,他才合上了嘴。他又试着做了几个咬合动作,仿佛一头反刍的老牛,恐惧才从脸上慢慢消退。
全班同学笑得肚子疼,而小胖的一切,老班好像都没有察觉,只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赤裸裸的挑衅,她气急败坏,“周明,你干什么!”“老班,哦,不是,老师,对不起,我刚才嘴不知怎的抽筋了。”小胖的脸已经窘成了深紫色。全班笑得更厉害了。“嘴抽筋了,你还有理?笑,笑什么笑,考的什么玩意儿!好,全班把初中以来的所有数学公式抄10遍!下午放学前交,交一个走一个。我在这陪着你们。让你们笑个够!”下课铃响了,老班忿然离去。我心里想,小胖挨揍是肯定了。
一模考试成绩悄无声息的下来了。我考了整个初中生涯最差的一次,班级排名18名。我想起考前那个夜晚,我们彼此坚定的目光,此刻仿佛是彩色的泡泡般越飞越高。谢佳考的不错,全班第二还在我们中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号召我们目光长远,放眼全年级、全校、全市……我们让他就此打住,要不然他肯定要飞出银河系和外星人比名次。老大考的比我好,挤进了班级前十。小胖数学落了后腿,很委屈的排在我后面。
自习课。我死人一般趴在桌子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那棵开满了花的大梧桐树。外面的阳光真的很好,柔柔的抹在这一片淡白淡红组成的世界中。轻风一吹,树枝就悠悠的颤了起来,偶尔也会有一片或一簇打着旋飘下来。还有一群小鸟不知道把巢安在了何处,总可以听到他们欢快的啾啾声。以前的这个时候,这美好的阳光下,我应该在哪里呢?下课铃响起,猛地,我像患了失忆症一样,刚才回想的一切在脑海中潮水般的退去,越是努力的想抓住什么,越是想不起来。同学们陆续离开,很快就只有我一个人了,空荡荡的教室充满了污浊陈腐的气息。
一阵熟悉的洗发水清香飘来,我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慌乱的翻着书,极力掩饰自己的窘迫。
Lisa回到座位上,面对着我坐了下来,我低着头,不敢正视她。“考得怎么样?”她的声音轻柔如初。这才抬起头,看着那张久违的脸庞,心情好了很多,好像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放下了所有防备,打开话匣,只想跟她好好说说话。“唉,数学没考好,总成绩也不好。我感觉当时发挥得还是可以的,谁知道……”
“跟我有关系吗。考得不好怪我吗。”她决绝地打断了我,声音冷冷的仿佛万年不化的坚冰。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愣在那里。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珠虽然明亮,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气;她的脸庞虽然熟悉,却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刚才判若两人。她起身来到自己桌上拿起书本,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我以为她只是来安慰我一下,原来她是来补上一刀,再撒把盐。但我不怪她。这是我活该应得的。
只有我一个人了,窗户没关,外面一阵清新的风吹进来。我顿觉清醒了些,阳光忽然放晴,像在召唤我一样,我抓起书包,飞一般的冲出教室。留下桌上没做完的复习题在清风中不停的泛起。
五
初三开学,学校分了一次班,我和Lisa分到了一个班前后坐。后来根据成绩排座位,我们又成了同桌。
初见Lisa是在一个下雨天。毛毛细雨温柔缱绻地飘洒着,天空虽然不明媚,却清新而辽远。我在位子上坐着,后背被人捅了一下。我回过头去,Lisa对我说:“你好,我知道你叫老三,我叫Lisa。以后在学习上要互相帮助啦!”她落利大方,我内向腼腆,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看着对方,忽而相视一笑。再无须多说什么,一切就都在两张稚嫩真诚的笑脸中了。
Lisa是个野蛮女友型的女生,个子不高,一对小虎牙让清秀端庄的五官充满活力。仿佛为了配得上这对出众的小虎牙,她平日里敢说敢做,睚眦必报,张扬活泼,一点也不端着架子,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她,放在现在绝对是个标准的女汉子。全然不像周围那些自我意识刚刚觉醒,披着清纯、矜持外衣的女生。
在那个年代,早恋虽已不再是过街老鼠、大逆不道,但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是个骨子里自卑到极致的人,对所有好看的女生避之不及,自然包括Lisa。已经记不得在那种压抑的背景下,两颗年轻的心是怎样一点点接近,最终擦出火花来了。
好像世间所有重要的事都是如此。多年以后,你忘记了来龙去脉,只能记得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和短暂破碎的场景。但这些像舍利子一样的东西,你必定至死不忘,因为这些稍纵即逝的时光中藏着你最真实的自己和最纯朴的内心。
我记得,那应该是个深秋,我们和往常一样晚自习。突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漆黑,同学们都炸开了锅,老师也由得我们去。我把头垫在桌子上,把身子埋进课桌下面,手就那样自由放松的摆动着。忽然就碰到了一只同样摆动着的手。仿佛触电一般,我的心刹那间炸裂开来。现在回想,那种澎湃强劲的心跳感依旧如当初一般。下一个瞬间,仿佛是两块强力的磁铁,我和Lisa的手就粘在了一起,根本分不清是谁主动、谁被动。一股巨大的电流传遍全身,我感到脑中一片眩晕,眼前完全黑了,本来依稀可见的课桌、人影也看不见了。我记得她的手柔软温暖,我们都互相用力捏了捏。那一刻,所有的心迹表露无疑。
之后,我们也曾约着晚上一起骑车回家,在林荫小道上推着车子闲聊,也曾在课堂上偷偷传着小纸条尔后相视一笑,也曾在周末大人不在家时抱着电话机聊一两个小时……Lisa肆意绽放,对我们的事大大方方;我受家庭传统教育影响较深,对此藏着掖着,极力掩饰。Lisa知道我的态度,倒也不以为意,并不勉强我怎样。
不知道早恋对学习是不是真有影响,反正那段时间我们的学习成绩都降得厉害。终于引起老师和父母的双重关注和施压,同桌坐位也调开了。自己也想不到我这种老实巴交的内向孩子竟然也能跟早恋这种新潮时尚的事情扯上关系。那时毕竟单纯,还是想以学业为重。不论如何,感情的投入都会牵扯精力。我决定不再继续,开始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晚上放学迅速跟老大他们回家,收到纸条再不回应。Lisa有一次问我,你是在躲着我吗?我不置可否。她察觉端倪,终于明白症结所在。她试图改变交往方式,在尽量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继续保持这段关系。我优柔寡断,犹豫不决,选择回避,最终耗尽了她所有热情。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渡过了怎样的日子。你是个懦夫,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我无可辩驳。从此,她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从我身边擦肩而过都当我是透明的。
我的初恋,是一段连“喜欢”、“爱”等字眼都没说过的懦弱感情,她就这样无疾而终,仿佛从未开始过。
六
晚上一回到家,我就扑在床上一声不吭闷闷的哭了一场。爸妈已经和老师取得联系知道了我的成绩,在一边不停的劝我。我固执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味的哭,也不清楚到底在哭什么。真是莫大的讽刺,我把Lisa硬生生从身边推开,换来的却是更糟糕的成绩。
哭着哭着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上厕所。爸妈还没睡,谈着什么。我把耳朵凑到了门上。
“我看还是得把钱准备好,重点高中的择校费至少得一万块啊!”妈的声音,显得无奈。
爸没说什么,可我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的心像被锥子猛戳了一下。要知道从前,爸妈从来没有怀疑过我能否考上重点高中。我蹲在厕所,发下狠誓,二模考试要是考不到前五名,就一头撞死在马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