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过要你的指纹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Abel到最后一刻才说出这样的话,让陈冉有些吃惊。 吃惊之余掉下眼泪,因为于事无补,也因为她终于知道他并不是没有爱过她。不管这一次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都被感动了。
【1】
“你们好,我是来这边的中国女生,多关照!”面对四个黑人女孩,她努力做出了最谦卑的样子。
她天生不喜欢黑人,尤其是黑女人。她觉得她们的皮肤就像几百年没有洗过澡一样堆积着厚厚的黑泥。即使她天性善良,也仍旧无法做出表里不一的喜爱模样。
“是中国哪个城市来的?貌似很有钱的样子!”印尼土著居民总觉得来这边发展的华人富得流油,陈冉想到了前些日子她被一个乞丐追着讨钱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冷战。看了看坐在床旁边对她提问的胖女孩,她露出苦涩的笑:“哦,我是江西来的。”
不愿再多说什么,她感觉有些无力,慵懒地躺在一张用钢丝网起来的几乎快要散架的半米高的硬床上。
宿舍门口不知何时冒出来几个皮肤不同程度黝黑的男孩,操着熟练的陈冉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似乎是在喊其她三个女孩出去。他们露出的白牙不禁让她想起了自己曾在江西老家用的黑人牙膏,“噗嗤”,鼻子喷气式的笑了起来。
“我们很可笑吗?”一个很强壮的,留着圆寸头的大眼男孩恶狠狠地提问,让陈冉瞬间敛起了自己的笑容,她有些害怕地直起身子来回应:“没有,对不起!”黑人男孩很满意地拍了拍斜眼瞪她的几个男孩的肩膀,示意大家没事了,可以出去玩了。
哄笑声和脚步声渐渐隐去,陈冉很庆幸自己终于可以独处一室了。
可孤独的环境往往最能营造瞎想的氛围。陈冉开始怀念江西,但并不怀念她的家庭,她的亲人。
泪淌过,一滴又一滴。用雪白的手臂擦了擦划过脸颊的泪水,她并不害怕敌意。因为她早已经适应。
打开随身携带的二手DELL笔记本电脑,她听了首以前不怎么听的外国歌曲《Drink a beer》。曲调让人听得有些惬意,惬意中她犯起困来。她斜靠在有些黑渍的白墙上,睡得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同宿舍三个黑人女孩回来了,叽叽喳喳地在说着陈冉听不懂的很快的“印尼英语”,完全不顾及正在疲倦中做着颇费脑力的噩梦的陈冉。就这样,当她梦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沼泽几乎全身覆没时,就被一个女孩肆意的笑声给吵醒了。
陈冉晃了晃有些抽搐感的脑袋,深情地望了望那个发出笑声的黑人女孩,她挺感谢这个叫醒她没让她感受耳鼻全被污泥堵塞感觉的女孩的,甚至觉得这个女孩变得有些可爱了。她搔了搔头发,真诚地朝着她们的方向,趁她们没注意的时候甜甜地笑了笑。
没错,陈冉的印尼生活在真诚的微笑中开始了。可能“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这句话说得有一定的道理,陈冉接下来的日子也不会太差。
当周遭的环境决定了她天生爱见的人占少数时,她开始改变自己的内心,就像她对陌生人永远比对自己的家人亲一样。
越陌生,相反越不容易树立根深蒂固的敌意。
【2】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在学校附近飘荡着,让躺在宿舍床上看电影的陈冉感到毛骨悚然。她不知道邻边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叫的这么凄凉。她只是觉得那叫声里透着一种无尽的绝望,一种下一秒就要对视死亡的绝望。
陈冉很想出去看看,但是她怕。她的怕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只有狭窄空间的宿舍。狭窄的空间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下甚至显得有些大。
今天是周末,三个女孩都回家了。其实,并不是周末她们才回家的,她们在陈冉的记忆中只有开学那天是来全的。有时候,她们连上课都是不会去的,更不要提留宿在学校了。
陈冉有了独立的空间去干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一两个男生女生来敲她锁紧的门,她总会礼貌地回应:“对不起,只有我在。”陈冉的声音是极易分辨的,她虽然在国内也没有好好学习英文,但是相比于这里的孩子带着本地方言的英语,她已经算是相当标准的一个了。
有时候,当她冲着门外说Cnglish时,她能听到一种十分不屑的口气,尽管她不知道他们到底说的什么。每当那个时候,她总能想到自己在国内和尹之家中的那一条小白狗,她说着它听不懂的语言,它做着她不理解的事情,比如打碎家里的盘子,或者把好端端的一团抽纸撕得稀巴烂等等。
她原以为没有共同语言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人畜之间。想不到人与人之间也有。不过她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失落,她喜欢把不屑当做失落来听。是因为失落了,所以才用不屑的口气极力掩饰,不是吗?
有时候,其中一个女孩回来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落地即睡着。她就会悄悄地把做事情的声音降低到最小,不为别的,只是想坚守自己最起码的素养。
偶尔她会出去逛逛街,看看街道两旁的“异域风情”,成排成排的低建筑,随处可见的垃圾,不时看到惨死街头的被车辆碾压的灰色巴掌大小的老鼠,血凝固成一坨,小脑袋跟眼珠子都被挤得搬了家。她不稀奇,这跟她在初中政治课上学到的拓展知识一样,这个国家的模样总也是这样吧。
她想着,在这里待上四五个月,她就可以回去了吧。尹之如果能够赚到还清赌博欠下的八万块钱,她们就可以一起回去了。
认识尹之,成为同性恋之前,偷渡到印尼是她做梦都想不出的事情。
【3】
她们是在一次好友聚会上认识的。
那个时候尹之的右手中指上刻着一朵玫瑰花,花瓣是红色的,但是没有茎叶。她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左耳有一排耳钉。那时候陈冉羞涩内敛,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只是觉得她很特别,浑身散发着难以言表的中性美。
后来是陈冉追的她。让陈冉下定决心追她的原因是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后来陈冉才知道,那是Adidas天赋的味道。
她的确有“俘虏”她的天赋。
其实尹之只是一个靠打零工,被包养,赌博为生的小混混。最要命的是,她曾经吸毒。
但是,陈冉就是像着了魔一样爱上她。
她总觉得爱上她,是因为她不想把自己的爱再分给自己的养母和异父异母的妹妹陈笑。
这个理由或许对陈冉来说已经够了。从小到大,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陈笑买到的衣服都比她贵好几倍,为什么餐桌上最好吃的菜永远摆在陈笑的面前,为什么陈笑的功课总是请当地最有名的老师辅导而她的学习成绩却从来无人问津。
其实还有很多为什么,只是陈冉想在这几个“为什么”后划上句号了。
有什么为什么呢?血浓于水的这个道理,大白于她,她妈,她爸,她们家的天下。
尹之的遭遇跟她差不多。不过比她幸运点,尹之是她妈生的。
尹之在家里不受欢迎的原因是她早早的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她爸她妈眼里半男不女的“怪物”。
尹之妈搞不懂,都说同性恋带遗传,可家族里没有这种经历的亲人啊。伴随着尹之的不争气,尹之她妈选择了生第二个十分正常的娃娃。
都说同病相怜的人最容易找到共同语言,悲惨的经历在两个缺爱的人身上也极易擦出爱情的火花。陈冉终究还是靠各种聊天,礼物,关心,追到了她第一个心怡的女朋友。
后来陈冉因为成绩太差被老师劝退回家。陈冉很珍惜被学校劝退的机会,毕竟她从来也就不喜欢学校“缺胳膊短腿儿”的教育。有时候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就像只笨拙的机器一般无节制地消耗着自己的“机能”。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相处之道:傲慢,无礼,奇特。
回到家后,陈冉整日整日不再踏出家门。闷在和妹妹的屋子里面下载各种苦情类型的电影。她就是爱看苦情电影。正是因为有了《门徒》,《雾都孤儿》中苦命角色的出现,她才发现自己是不那么可怜的,亦或是同样可怜的。
命运捉弄了陈冉,也捉弄了养母。本来想着自己37岁了再怀不上孩子才抱养了陈冉,结果第二年就生下了陈笑。
陈冉总觉得,是妹妹夺走她一切的。家里的小提琴,电子琴,钢琴,红舞鞋,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妹妹不穿的衣服才会给她穿,妹妹不吃的菜才会让她清理干净。
姐姐,是专门为妹妹的到来才抱下的。多可笑又多可悲。
尹之提出来跟她住的那一天,她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就这样搬进了尹之的住处。
跟尹之同居生活的开始,才真的让陈冉感觉到了一点点自由与被爱。她用情人的眼光打量着尹之,她觉得尹之除了有时候不务正业以外,一切都好。没再吸过毒,也没再被有钱的女生包养。只是出去打打零工,或者再出去小赌一把。
陈冉每天早晨和下午做饭给她,剩余的时间用来看管淘宝网店以及和朋友聊天。
日子太平的过了一年多。当尹之终于无法隐瞒说了自己已经欠债八万的时候,陈冉看着眼前这个她朝夕相处的人,嘴脸变得丑陋。
然而,她不跟她共同承担痛苦又能跟谁啊?好歹她待在尹之提供的地方,还算有个像样的家。跟着尹之,还算有个可以依靠的伙伴。
她和她都因为同性被小镇上的人唾骂过。她还能再回头吗?即便能,她也不会再回头了吧。
尹之答应她,去印尼回来她一定会戒赌,她还承诺给她买一枚钻石戒指。那个时候,她们也许还可以手拉着手去结婚。
她就那样拉起尹之的右手,看着那朵因为经年洗手而让红色有些凋零的玫瑰花,一言不发。
幻想中她踏上了印度尼西亚。
【4】
“可是我这边没有钱过不下去了呀”,陈冉焦躁地冲着电话那头的人嚷嚷,满肚子牢骚好像想趁着这一天就全部发泄出去一样。
“你那么聪明就不能想办法弄到钱吗?你找我解决不了问题,我这边不做完手上的事儿是出不去的,再过一小时手机都要被没收了。”尹之用很平静的口气极不耐心地劝着陈冉。
这边的陈冉委屈地快要掉下眼泪来。她心想,这又不是中国,自己又在学校,怎么可能说弄钱就弄钱呢?真是拿她开玩笑。正急得跺脚想要靠争吵来扭转局势时,尹之焦急地说了句“老板叫我,我下次想办法打给你,挂了!”
“嘟嘟嘟嘟嘟····”
陈冉觉得内心许许多多个不同状态的自己快要被尹之“赶尽杀绝”了,让她一个人待在她自己都不太清楚是什么学校的学校,更可怕的是她联系不上尹之只能尹之联系她!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边遭这样的罪!
可是绝望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她只能厚着脸皮在街上四处溜达,寻找一个能赚下零碎现金的工作。燥热的天气快要把她烤焦了,涂了一层增白3+的防晒霜也夹着汗水一起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不远处一间有模有样的红砖房前站着一个跟她一样肤色的男生正在向她招手。陈冉用警惕的眼神望着他:尽管是黄种人但被太阳晒得有些发黑的脸,不算很高挺的鼻子以及大大的水汪汪的眼,那眼神还算清澈真诚,让陈冉打消了部分顾虑。
“请问,你想打扫房屋吗?我愿意付给你5万印尼币。”男孩比陈冉高出一头,低下头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看似有些虚伪的谦卑。不知道是直觉还是什么,她总觉得这个男孩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种高傲劲儿,吞噬了她的高傲劲儿。好像他发出的不是什么请求,而是命令。
她低着头穿过两面堆砌着花盆和杂草的红砖房院子里的小径,上了台阶,当她发现男孩把外边的栅栏门系上了大铁链时,她有点后怕了。早就听说了这边人对华人不甚友善,倘若她再走进这屋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该怎么办呢?后边跟上来的男孩看到陈冉步伐变得迟疑,冷冷地笑了笑:“你怎么不走了?我只是让你趁我爸妈没回来之前打扫房间,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陈冉下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眉头紧锁,突然转过身去,两眼毫不含糊地注视着男孩的眼睛:“我对这里又不熟,你说没事就没事,万一出事怎么办?”
男孩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对陈冉有点无可奈何,他从白色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白色的名片,嘴里囔囔着没那么古怪的印尼英语,对着陈冉解释:“我叫Abel,是随父母移民来的,这上面印着我的地址和电话!在印尼这种地方,给别人打扫卫生这么好赚钱的事情,你居然还起了疑心。更何况我把你带到我家耶!谁会在家里干什么缺德事儿呢?好了好了,本来想着要你趁我爸妈不在打扫一下我的房间,算了算了,你也老大不情愿,回去吧!”
陈冉不敢再逗留,尹之告诉过她曾经发生在1998年的印尼排华惨案,她正准备破门而出时被Abel一把拽住了左胳膊:“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陈冉看着他,因为被他用强有力的手拽得胳膊有些生疼,她觉得这个男孩很是闹心,于是就想了想,编了个名字想要蒙混过关:“我叫Emma!”
Abel望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鸟一般跑跳着冲出了他家,心里莫名地荡起了一丝涟漪,就像谁在他一贯平静的内心抛掷了一小枚绚丽的玫瑰花。
他突然很想认识这个“Emma”.
【5】
回到学校的这几天,她还是得想关于挣钱的办法。以往在国内如果没钱了,她肯定首先想的是微信好友来借。可是尹之专门交代了在这几个月里绝对不可以用微信,更不能发任何有关印度尼西亚的动态。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弄到钱还真是挺难的。不过真正让她担心的不光是她要饿肚子了,更是那些个五花八门的思春梦!连续几天,陈冉的梦里都会出现Abel。原来有一种背叛,也可以在梦里进行啊。她吻的不再是尹之,她牵手的人居然也会变成Abel!她这是怎么啦?
舍友永远到不齐,同班同学看起来又一个比一个贫困,老师教个学连英语也说不好。唉,不过话又说回来,尹之早也告诉她这不是什么真正的学校了呀,不过是一个安顿她的地方。不然,又该跑到哪呢?
当吃饭买日用品已经花干她最后一万印尼币时,她还是没有接到尹之的电话。她真想在尹之打来下一个电话时就跟她提分手算啦。可是,从初一就在一起的这五年,怎么由得了她这么随意地放下?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打通了Abel 的电话;“喂,是Abel吗?我是····Emma!我现在在你房子右边的这个电话亭,你能不能先拿两万硬币,我想你帮我交一下话费吧···过两天,过两天我会还的”
没敢等Abel的回答,她立即挂了电话,并让黑人老板等一下。
其实她没有抱太大希望他会来,毕竟自己曾经那么不信任他。可是人都是个奇怪的动物,越是觉得没什么希望,却越暗示自己希望很大。
他出现在她视线所能驾驭的世界之中时,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可能她很久也没有体会到除了尹之以外的人的关心了吧,从她知道她不是自己父母的亲生女儿那天起,或者比那更早,早在她“母亲”怀了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起,不管怎么说,她心里的感动是他仍旧是那天的打扮,白色的上衣,白色的宽腿白色裤子和灰布鞋,仿佛一切都还是那天见面的场景:他仍旧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注视着他,从模糊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这次是真的想打扫我的房间了吧?”他的声音沉着但却赋有朝气,她只是觉得那种有些开玩笑似的嘲讽从他嘴里说出也变得很动听。
她盯着他微笑的嘴巴看,眨了眨眼睛,声音像小猫与人怀中撒娇一般的娇柔纤细:“能不能先替我还了跟你通话的五千印币?”她说完这话之后转了转身子,十分为难的样子。
她没敢看他替她还电话费时的模样,只是在听到“谢谢您”时轻轻松了口气。
“走吧?”
“去哪?”
“聊聊吧,就算还我的五千印币了。”
“可是我···”
“我知道,到最后我会给你二十万印币的,你先拿着花···”
“可是我····”
“好啦,你总得让我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没钱吧?”
她跟他的交谈,总是有股一不小心就交代了所有生活的只言片语的感觉。谈生活,谈感情,谈哲理,两个不同地域的人就这样轻松地成为了对方的红颜知己。
不过,知根知底也总会保留内心深处一片隐蔽的田地。
她欠他一个秘密,他也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