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文革末的江南,物质贫乏到今天难以想象。端午节的粽子,无论是箬叶的清香,还是糯米与红枣的甜糯,以及雄黄、艾草、菖蒲的点缀,都让这个男孩子们刚刚可以偷偷下水嬉戏的日子,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图片转自网络记不得当时父母提起过谁的名字。很久以后,老师说这是为了纪念爱国诗人屈原。有好事者异议说,端午是为了纪念孝女曹娥——曹娥江就在我家旁边流淌,流入钱塘江。又有好事者说,端午是为了纪念吴越争斗时,被吴王夫差抛尸在钱塘江的伍子胥。
认识了多个上帝,人们就不再迷信上帝。但这三个端午节不同的代言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漂尸江上。
也就是说,这是江南的故事——南方文化的代表地吴楚越正好各有一个。
或者,那就是老人们编出来吓唬贪水玩的男孩的!
当然这是笑话,更合理的推测,这是南方的水神节!
02
长大了,研究点文字,发现端午这个节日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笔最大的糊涂账。
据说端午节还有二十多个“小名”,如端五、端阳、重五、重午、天中、夏节……
所有名字中“重五节”是最容易理解的:五月初五,所以是“重五”——就像九月初九称为“重阳”。但显然这个名字是后起歧出,并不被人们接受。
最不可理喻的是“端阳节”,说什么这个时候阳光明媚适合登高——一听就知道说这话的是假江南人。这个时节阴晴不定、蛇虫出没,登高已经完全不是个好选项了。
为什么叫“端午”?最普遍的解释是:端表示开端,午是地支记月第五位,也就是五月。
但这个解释显然什么也没说,让人觉得古人命名节日,未免也有草率与不讲道理的时候。
从字源上讲,“午”就是中午。午是一个象形字,取象于一根木棍立在地上(杵),当它影子最短的时候,就是一天的正午——当它一年中影子最短的时候,就是夏至。
而“端”的另一个常用字义就是“正”,“端正”就是同义复合词。
那么仅仅从字面意思讲,“端午”二字就是一年中日影最短的日子,这一天本来应该是夏至。
民间至今有重端午、重冬至的传统,这其实就是太阳历的两个极端,不得不重。
03
关于端午起源于夏至的其它证据,我就不一一引用了,我只提供上面那些我在字源上的一点发现。
远古历法多变,以二十四节气为主的太阳历,和以每个月的朔望晦为标准的月亮历纠缠不清,类似寒食节与清明节的混淆,上巳节与三月三的合一,春节与立春的没办法合二为一,都是历史遗留问题,根本上讲,是太阳与月亮不服从人类历法安排的结果。
我相信,古代一定有个“五月五”的节日,它未必叫“端午”。毕竟,一月一(春节),三月三(上巳),七月七(乞巧),九月九(重阳),乃至十一月十一,都先先后后被安排成重要的中国节日,因为它们是阳数重复,国人认为很重要。
五月五是月亮历,夏至是太阳历,隔一段时间,这两个节就会重叠在一起——也就是说,在时间上,它们本没有谁先谁后的问题,问题仅仅是两种历法的选择。人民百姓选择了哪一种,哪一种就是“真理”。
04
所以呢,重要的不是它起源于夏至还是五月五,重要的不是它是纪念屈原、伍子胥或者曹娥,重要的不是它是南方的水节还是普遍的太阳节,重要的是我们在同一个日子里,有共享的文字、故事、诗歌和习俗。
中秋节的月饼是比不上中秋节的诗歌的,清明节的艾糕也一样,唯独端午节的粽子,不仅是这个日子的仪式,而且成为了国人随时随地可以享用的美食,比端午节的诗歌更打动人心。
我和曹娥是“老乡”,但假如非此即彼,一定得在三个端午代言人中只选择一个,我将选择屈原。
《山鬼》,今人依据屈原诗句绘制因为他更适宜广大的国人共享,《离骚》,《九歌》,《九章》是多么绚丽的诗篇,为美丽的楚文化沦丧于暴秦而赴死,又是多么深沉的情感——我不免想起了清末王国维的赴死,和陈寅恪为他所作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赞语。秦制文化,固然也是中国文化中的组成部分和历史事实,但它对自由和独立的摧毁,已是学人的共识。在此意义上,屈原的赴死,乃是一个自由和美丽文化的继承人,在专制来临前的抉择。
但和清明一样,这并不是一个注定需要哀悼的日子,这个日子里有天道的阳健(夏至日近),有大地的奔腾(龙舟竞渡),有为美赴死的决心,有我们是同一个故事的后人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