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异乡工作生活的人,最怕列车到站时在黄昏时刻。独自一人提着行李箱走在站台,感觉世界一片寂静空旷,看见夕阳就会想着要回家。但是天地茫茫,去向何方。庆幸的是我在异乡遇到了对的人,回异乡便成了另一种方式的回家。
人们说,在外面漂泊的越久,所谓家乡的概念也就越是淡漠。我想这话多半是真的,你会去新的地方,认识新的人,品尝新的菜式,凭借现在交通拼凑出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最亲最爱的人,最爱吃的菜肴,最爱去的书店,最熟悉的商场可能分别在南方和北方,你在这个世界里撷取无数的碎片,连缀出自己可以惬意栖息的小世界。不是一座城市,一条街巷,一栋楼宇,甚至不是相同的一张床。
有时候列车隔夜抵达,第二天早起,迷迷糊糊下楼想去最爱的那家早点铺。推开公寓门,冷风扑面而来时才想起,它远在一千两百多公里之外,在昨夜之外。身处这样一个消弭了空间距离的时代,家乡究竟是什么呢?或者我这样问:既然你可以随时动身前往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城市,为什么你不时常返回故乡呢?距离上一次回乡整整一年了。
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在地里上走进回忆。故乡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河流。无论欢喜悲忧,它总是要向前流淌,不断改变形貌,只有沉积在水底的几块石头能让你想起它的旧日模样。如果你一直沉浸在河流中,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是连贯的,你没有觉得生分,甚至不能觉察,因为你也属于这个变化的一部分。可惜你游远了,你要回去的家乡,是十年,二十年前那天下午的水光。
还有那个没人会公开说出口的理由:当初驱使我离开的理由还在。人们眼眶湿润只是因为回忆里的感觉,并不是为了真实重现那样的生活。关于远方的想象并没有随着岁月凋残,对于自我的选择依然顽固坚定。回忆并非为了自己反对自己,在故乡最深处,依然埋藏着某种抗拒。它当年驱使你转身离去,今天在抵御着你的亲近。仿佛蒲公英对种子说:飞远点,再远一点。
我们在这个世界搜集的诸多碎片里,一定有许多带着家乡的印迹。就像一个山西人在江苏发现面食的味道,仿佛回到了简单朴素的童年;他会看着夜空的明月和星点怔怔发呆,因为那是一样的景色,清爽的凉风吹拂在此刻此身,也同时吹拂在彼时彼身。甚至你无缘无故看了一眼觉得亲切的人,大概也是记忆中的笑容在此刻的投影。
在故乡之外更容易寻找故乡,在我所乐意的世界里做故乡的拼图,我以为这是许多人共同的命运,他们在出生那一刻就是个异乡人。从前慢,因为是单摆而非日晷,滴漏定义了什么是一秒,个人的存在感由于对时间的精确切割而强化到无以复加;说年味淡,那是因为美好的村落早已不复存在。
为了诗和远方,你必须接受眼前的苟且。
找个时日,我们终究还是会踏上回乡路,回到已成为异乡的故乡。不是为了热泪盈眶,也不是为了渲染苦难,更不是为了让一处和另一处分出高下,让选择和选择成为对立。故乡是此时此刻自己世界的起点,那里有美好的记忆,有等待的家人。故乡也终究成为未来自己世界的边疆,让每一次出发都变成回归。
家乡的亲人,祝福你们一路健康平安。
异乡人,也祝你一路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