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爸爸退休后,不愿赋闲在家,受聘去了一个十八线小城工作。在那里,我们又有了一个家。
新单位在县城新区荒凉的马路边上,阔气地圈起了一大块地建了家属院,一排排别致又厚实的低层小楼,楼群之间,是新栽的树、修建好的草坪、健身器械,和足够多的雨棚停车位。办公区和家属区离的很近,除了一幢幢办公楼,集团的大小超市、餐厅、商场、观光电梯、员工影院、活动中心、果园、农场,一应俱全。还有个救生机停机坪,神气十足的停着一架红色的小灰机。
晚上,我们在小区里散步,一盏一盏数着楼上有多少灯火,毕竟是新建的单位,普通职工楼还有些人气,专家楼多半是黑的,一栋楼顶多也就亮着两三扇窗。这里人太少了,晚上要关好门窗。我每次都嘱咐爸爸一遍。
而现在,当年新栽的小树,已亭亭如盖。每一栋楼都住满了家属,到了下班时,特别是温热的春夏傍晚,小区里人来人往,活蹦乱跳的孩子,笑容满面打招呼的同事,支小方桌打牌的老人,还有各家的猫猫狗狗大胖兔子,满满的生活气息。与大城市住几年都不认识邻居的疏离相比,我特别喜欢这种大院的感觉,很亲切安心。
七年前那一天,我们带了最基本的衣服和生活用品,打开门,走进了这个只有基本家具和几个新碗碟的空空的家。随后,像燕子衔泥一般,爸爸每个月趁着集中休息的几天,回一趟省城,往这里带一车东西,一点一点添置,一样一样购买。那时只做两三年打算,并没想到退休后还会工作这么久。
而现在,这个近两百平的房子里,每一间屋子都摆得满满,所有的家电用具都齐了,单是大大小小的茶叶桶就摆了一整个柜子,同时供八九个亲戚来住的被褥床垫被单拖鞋茶杯应有尽有。远离闹市的这个家,成了我心中最悠闲自在的乡下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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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神奇的小县城。居民普遍很富裕,前些年,因为政策机遇,几乎家家户户都挣到了钱。有钱了干什么呢?闲着,或者开些小商铺,随便卖卖东西,也不指着挣钱,就是找点事干。
现在基本是老人守着家,一些子女去了外地,平时不回来,一到过年,进城的高速路口就拥挤非凡,清一色的豪车。其他地方过春节,医院比平时清闲,病人一般都不赶着过节住院,要么提前,要么错后。这里正好相反,一到过年,外地的子女都回家了,集中来体检,看病,做手术,医院进入旺季,忙的不亦乐乎。
小城民风挺淳朴,打交道不坑人,说话大嗓门,有热情好客的时候,也有彪悍的一面,闯红灯飙车那是天天都有,哥们互殴、夫妻打架也是常事,打架并不满足于推推搡搡什么的,刀啊棍啊,逮着啥用啥。老婆把老公戳上两刀,气鼓鼓嗷嗷叫着来住院,待做完手术,两人又取得了对方的谅解,养好了,高高兴兴没事儿人一样回家去。起初听到这种事,我很是惊讶到这份上了怎么还能过下去,后来类似的事多了,想来是江湖儿女自有异于我们普通大众的胸怀。
县城居民的厨艺也是了得,老城街上到处都是饭馆,虽然开着开着就关门了,但总有新的一茬顶上来。店面大小不论,随便进一家,除了好吃到流口水的几道县城特色菜,其它无论面食还是炒菜,汤汤水水,整体水准都不低,价格也实惠。这使得整个小城在我的意念中持久地发射出饭香四溢的光环,每次来探亲都要上街海吃,幸福感直线飙升。
小城还有个特色,十八线管的松嘛,所以每家都会生好几个小孩,两个那是最少的。城里没有儿童乐园,大商场不多,但是有几家大型超市,居民按时坐班的人少,闲在家里的多,所以家家都带着孩子逛超市。婴儿抱在怀里,推车里装两个,大一点的扒着车跑,再大一点的帮着照应弟弟妹妹,在铺满货的菜场和零食区里,放眼一看,每家都是三五成群一堆人,到处都是小孩在闹,大人在叫,合力组成声浪滔天的超市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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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了某个年龄后,时间就过得好快。这七年里,我无数次来往于北京和小城之间,出了地铁坐火车,下了火车换黑车,再搭巴士到城边,然后步行回家,单程近八小时。每次都是背着电脑,提着给家人买的吃的穿的用的,风尘仆仆。
回到家,天都黑了,爸爸笑呵呵的来开门,接下手里的行李。我踢踏踢踏,径直走向朝北的房间,睡那张八十公分的简易小铁床。每到临走那天,都会把睡衣和毛巾洗完搭在阳台,干了后,家人给我收好,叠好,放进柜子,等下次回来时,再整整齐齐拿出来给我。
遇上爸爸通宵做急诊手术,给他泡上热茶,加一把枸杞子,再准备些点心,打开屋里所有的灯,在客厅等着他回来。茶凉了倒掉再重新泡上,这样回到家第一口肯定是热的。爸爸半夜出了手术室,会首先给家里打电话,报一声顺利,说多久回来。就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煮点面。等进了门,父女俩肯定是要聊上半天的,病人的情况,手术的情况,家属的情况,都说完,连夜手术的紧张感平复了,基本天也微亮,再各自回屋小睡一阵。
有几年,爸爸留守值班,我们家在小城过春节。进了年关,院子里会在每栋楼每个单元门口挂上两只大红灯笼,很是喜庆。打扫房间,准备年货,买新鲜蔬菜,炸各种肉食丸子,也要好几天辛苦。到正月十五晚上,小城惯例放烟火,土豪们开着车拉着成箱的鞭炮烟火都来郊区放,在阳台看不过瘾,我们全家人裹得厚厚的,挽着手,穿过黑漆漆的马路,去附近的一个公园,在开阔的空地上,呵着白气,跺着脚,看一簇一簇的火树银花腾空、炸开、连绵起伏、绚烂的绽放。
这七年中,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爸爸在妈妈去世多年后,终于又遇见幸福,有了一个热闹又温馨的家。妹妹们工作了,都找到了特别宠爱呵护自己的另一半,日常就是撒狗粮。我也有我的快乐,一个准工作狂对于能力的快速提升、业务独挡一面的成就感,以及终于念了研究生的得偿所愿。
回国后,我在小城住了半年陪家人,买菜和五谷杂粮,变着法儿做一日三餐,包饺子,炸菜角,蒸卤面,炖各种肉,准备不同的水果,悄没声儿厨艺大涨。洗衣服,打扫卫生,投简历,面试,发呆,刷网,窝在沙发里吃零食,坐小板凳上看剧,看平凡的世界,止不住的流眼泪。晚上在小区一圈圈的跑步,在枝叶茂盛的树下跳绳,逗旁边看稀奇不肯走的小孩,帮邻居奶奶设置wifi。
这就是生活,点点滴滴、平平淡淡,我们所经历过的生活。无数个瞬间我觉得,吃什么,穿什么,钱多钱少,有着什么样的身份,都不重要。生活,在哪里都可以,不管是国外还是国内,不管是大都市还是小县城,可以有非常大的弹性,重要的是有没有适应这种弹性的能力,有没有安之若素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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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月初,爸爸打了辞职报告,要搬离小别墅,回老家享受人生了。我请了几天假回去帮忙搬家。爸爸平时一心扑在业务上,不擅长这些生活琐事。我在电话里说,放着别动,我来。他就乖乖的等我来。
其实一进门看到那么多东西,啊啊啊,往沙发一瘫,也是头皮发麻。爸爸说,走,坐一天车饿了,带你吃好吃的。我一听,立马高兴地站起来。待吃完了烧鸡小肉包和烩面,就像武松打虎前先干十八碗酒一样,洪荒之力唤醒了,二话不说,当晚就刷刷刷连夜腾空了一个屋子。
第二天早上,我小手一挥,说,咱定个计划,两天把所有房间整好,今天书房卧室和两个洗手间,明天客厅厨房。每天完成当天的活儿就可以休息,可以超额但不要太累。在爸爸还走来走去纠结怎么能整完这么多啊东西该怎么理啊用什么放啊,我已经埋头装箱去了。一整天,我那认真细致的老爸只把小书桌里的书和杂物,整出了一个有条不紊的小箱子。他像看戏法儿一样,看我吭哧吭哧推出来一个个封好的大纸箱,码上一个个大帆布袋,记号笔做上记录,大半天就把过道堆满了,由衷地给点了32个赞。
一切按计划进行,第二天,预定了第三天上午搬家公司的车,爸爸又开始担心一车装不完,我们的大箱子和超大打包袋,算下来有六十九件,堆满了整个客厅。都说了一百次肯定装的完,他不信,一直碎碎念,在那比划车厢有多大空间,只好认真耐心地跟他讲,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装不完剩下的多就再装一车,剩的少走物流,再少的自己开车带回去。
雨下来之前,搬家公司到了,两个勤劳的小伙砸上蹿下跳,半小时完活儿。我们站在空荡荡像刚来时一样的家里,有些感慨但也如释重负。
万事万物,终有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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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害怕告别和变迁,能够有一个崭新的开始,看到更多风景,经历更丰富的人生,是多么有趣的事。而我们的一生,要换过多少地方,有过几个家,才能渐渐体味出最入心的依恋。
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也许并不是自己买的房子,也许没多大,没有奢华的家居和精心的布置,但是每一天拧动钥匙推门而入带来的风,琐碎日常里的五味杂陈,周围的环境和氛围,四季的气候变幻,使这个地方独一无二。也许只住了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或是一家人,说着话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那些动作、语气和神态,哭和笑,争吵与和解,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的综合,那些温度和气息,经过岁月的发酵,在心中成为最美。
那是滋养我们的生活,真实、普通又幸福的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