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e
别等没有了父亲，才想起父亲节爸爸去世后，我回到故乡的时间屈指可数。一方面是妈妈随我们到了市里，另一方面，我一直在逃避回去。故乡小镇上，家门口爸爸生前栽种的花草如今枯萎得只剩下干土的花盆、他曾经每天劳作的菜地、还有那条绕着池塘散步过的小路.....一切的一切，都会让人睹物思人，平添伤感。所以这些年，除了清明节和春节的祭拜，和其他万不得已的原因，我几乎不再回去。因为那些带着爸爸痕迹的往事，每每令人心如刀绞，不忍面对。
爸爸是个很传统的人，不苟言笑，表情常常严肃得让人害怕，几乎没给过我任何赞扬和鼓励，这使得我们的关系一直不算亲密。小时候我特别羡慕邻居家的女孩，她爸爸是个农业技术员，对她极其溺爱。常常看到她坐在爸爸的腿上，和爸爸很是亲密。这一幕在我们家从来不会发生，我在心里只有暗自羡慕和莫名忧伤。有时和爸爸在街上遇到，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很多时候只好低下头，默默无言又无比尴尬地匆匆逃过。在我的整个未成年的时光，我是害怕爸爸的，怕他看到我稀烂的数学成绩对我的怒吼，怕做了一点事情期待他给个赞许却得不到的失望，怕他对弟弟的关心甚于对我带来的种种不平和失落。当我成年后离开了家，竟有了些许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在爸爸突然发病瘫痪饱受折磨的66天里，是我第一次那么长时间地呆在他的身边。曾经顶天立地的一个人，迅速瘦成了皮包骨。他不能开口讲话，全身瘫痪，饮食全靠鼻伺，经常无助地流泪。当他被推进抢救室的那一刻，我就像坠入了无底深渊，那么害怕失去他。在紧闭的病房门口，我哭得悲痛欲绝，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和他共同度过的那66天，我第一次握过他的手，这本该在童年时就出现的画面却迟到了几十年。我为他洗澡、清理脏物，像哄孩子似的喂他喝水，念小人书。弥留之际，我为他挑选寿衣和墓地，眼睁睁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从此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那一幕幕，若干年后想起来，仍然是刻骨铭心的痛。好多曾经无法释怀的东西，一下子都明白过来:爸爸只是个不懂表达的人，他对我的爱，一直隐藏在严肃的外表之下，从来不说，却如涓涓细流，一直默默陪伴着我。
小时候爸爸的爱其实在那辆自行车上。自行车前的横梁上托着我和弟弟，后座上坐着妈妈。我们一家四口经常在星期天去乡下的舅舅家玩，爸爸总是稳稳当当地带着我们往返十几里地，这是在没有电视没有娱乐的年代一家人最开心的节目。这时候的爸爸是温和的，他的臂弯之下的我们也是幸福的。这个场景一直是记忆深处最温暖也最深刻的画面。
读高中的那几年，爸爸每周六早上会准时来到学校，送来妈妈做好的饭菜。当我在学习和生活上碰到了困难有放弃的念头时，一向不愿意求人的爸爸，竟为了我一趟趟往学校跑，和老师交流，为我打气。读书的时候，我最想不通的就是爸爸每次对我的成绩毫不留情的责备，而对弟弟却表现得那么宽容。可是成年后，当一切都还算尽如人意时，我发自内心地感谢爸爸当年的严厉。如果不是他的严厉和苛责，我的人生也许是另外的模样。
当我成家有了孩子后，回去看望父母的时候越来越少。和妈妈不同，爸爸很少给我打电话，也很少问及我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对妈妈抱怨，爸爸对弟弟那么关心，为什么从来对我不闻不问。妈妈说因为你是女孩，爸爸想关心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当我女儿很小的时候，苦于无人照顾，爸爸总是在老家和我家两头跑，帮我解决燃眉之急。有一年女儿重病住院，爸爸得到消息后，竟留下了眼泪，坐最早的车匆匆赶到医院，日夜守在病床前，直到女儿康复后才离开。每年春节回家去，爸爸知道我怕冷，总是提前买回来木炭，在家的那几天，他总是早早起来生好炭火。知道我喜欢吃甘蔗，每次他会买回来整整一捆，竖在家门口的大树前，一根根削得干干净净，砍成一截截，装在袋子里给我带回家。他在做这些事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就是个慈祥的老头，全然不是在我小时候吹胡子瞪眼让我既恨又怕的中年人。爸爸去世后，我的耳边会经常传来他削甘蔗皮的声音，一声声如割在心上，难过之情无以言表。很多年，我几乎不敢再触碰这种食物。也许，很多爱，爸爸是羞于开口的，他只是在尽自己所能，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向我们传递他的关心。
随着爸爸年纪的增大，他的脾气是越来越好了。没有了年轻时的暴躁，当我们批评他时，竟也能笑眯眯地接受。他终日在劳作，一刻不得闲。每天精心照顾他的宝贝孙子，有空就在小菜园里忙碌，种出来的新鲜蔬菜源源不断地运往我在城里的家。记得爸爸入院前的一个下午，因为我劝慰他只要好好吃药，好好锻炼，病情是可以控制的。也许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那天爸爸心情特别好，穿上了我买给他的条纹体恤，到他的小菜园帮我们一起收花生。夕阳西下，我们一家人在落日余晖下劳动，那是此生爸爸留给我们的最后一次劳作的背影。时隔不久他竟撒手人寰，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悔恨和遗憾。
在我的家中，一直保留着一罐爸爸生前亲手种下的绿豆，那是爸爸去世的头一年收获的。每每看到它，爸爸的面容是那么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他只是个普通人，接受的是最传统的教育，对儿女的爱始终羞于说出口，可是他这种无声的爱其实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里从未缺席，浓烈而厚重。
别等没有了父亲，才想起父亲节爸爸在世时我其实是不知道父亲节的。我们家对各种节日都表现得很淡然，更别提这些西方的节日了。可是在爸爸去世后，我的心在长久地疼痛:每次梦中梦见他我会在放声哭泣中惊醒，我不知道被永远埋葬在故乡的爸爸在无尽的黑暗中怎样忍受着每一个凄风苦雨，我后悔那句“我爱你”为什么从来羞于开口；我恨自己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生命的尽头却什么也做不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悔时光无法倒流，空留遗憾。
当我知道世上还有父亲节时，我的祝福却永远无法传递到爸爸那里了。可是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我无法忘却他曾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他高大的背影无数次地为我们一家遮风避雨。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见，不知道那些从不曾开口讲过的话是不是能鼓起勇气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