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
塞漠是宁国最北的一座边城,硝烟和病痛一直纠缠着这座边远小城。关外有众多的游牧部落,其中以旗族为首,常年犯境引发战乱。
南安在这里一待便是五年。
那夜,如往常众多个夜晚一样,北风猎猎。淡玉便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深夜,出现在南安的人生里的。
阿木闯进来的时候,南安正坐在案前翻阅医书。听见声响,抬头看见阿木一脸惊惶。
“何事。”南安低头继续看书,对于阿木这个孩子的莽撞南安早已习以为常。
“少爷!院子里闯……闯进来,一……一个女子,但是……已经……已经昏死过去了!”阿木说得颤颤巍巍,南安听得不甚清楚,但听见有人昏死过去,便迅速起身。
院里躺着一个人,浑身血迹,衣衫褴褛,依稀能辨清是个女子。
南安和阿木小心翼翼地将人移进屋内,这才看清女子身上的伤。大大小小的伤痕,竟是剑伤,左肩有一处伤至心脾,触目惊心。
南安救人心切,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小心翼翼撕开女子左肩的衣衫,一边吩咐阿木准备止血的药粉。
阿木看了一眼女子,盯着那身奇怪的衣衫和发饰,迟疑着开口:“她是旗族人……”
南安一听,语气瞬间肃然起来,“性命攸关!”
阿木顿时觉得自己心胸太过于狭隘,便慌忙准备药粉。
女子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
南安的居所较偏远,庭院后面便是一座深山。这里经常只有他和阿木两个人,自然不大方便照顾女子。
那夜因救人,自然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如今女子醒来,南安倒有些别扭起来了。“南某冒昧,还望姑娘见谅。”
女子发怔地看着南安,许久不吭声。 南安大概是怕吓着了她,便放柔了语气,“姑娘可是旗族人?家在何处,怎会身受如此重伤?”
女子微微抓紧身下的被褥,紧咬着下唇,却依旧不吭声。
站在一旁的阿木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大概是听不懂中原话。”
南安想了想,倒还在理,便放弃了询问,只是又替女子号了一下脉。在他握住她的手腕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闪躲了一下,心想许是又吓到了她,便依然柔声安慰:“莫怕。”
女子伤势慢慢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走动。南安在院里晒药草的时候,她会扶着门在一旁看着,只是她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旧不堪,南安想了想,打开西厢房的门锁,挑了几件简单的罗裙出来,“这是中原女子的衣裳,你暂且换上,也好梳洗一番。左肩上的伤口尚未愈合,不可沾水。”
女子依旧扶着门,看了看南安,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衣裙,最后沉默地望着南安的眼睛。
南安寻思着她大概是听不懂的,于是便举起衣裙比划了一番,女子迟疑地接过他手中的衣裳。
后来阿木看见的时候,嘀咕了句:“那是竹意小姐的衣衫呀。”
南安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看着从屋里出来的女子一袭淡色罗裙,细细梳洗过后淡若秋水的容貌出了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㈡
苏执是塞漠的护城将军,他待在塞漠的年月要比南安长得多。南安在这座边疆之城行医之余,每月有一件必行之事,那便是替苏执号脉。
苏执推脱说,既无大碍不必照例号脉时,南安笑道:“其实我也不想总来瞧你的,只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如何与家妹交代。”
苏执每每听到南安提起那个女子便会突然陷入沉默,目光远眺,看着外面顶着漫天的风沙操练的士兵不发一语,习以为常的南安便会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末了,谁也没听见苏执那声几不可闻地叹息。
南安那夜收留的女子伤势已大好,只是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南安居所宽敞,且又人少,想着这样一个姑娘家又是外族女子,在这塞漠定然没什么去处的,便也由着她去了。
南安从将军府回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女子在院里挑拣药草,捻着一株石楠叶细细地看。
南安把药箱递给阿木,转身看着那女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姑娘虽不懂汉语,但总叫姑娘也实在不妥。中原的女子名字大多温婉,不如……”
女子身上穿的是南安前些时日请城里的绣女新裁剪的烟罗月裙,腰上系着堇色的腰带,几许流苏静静垂下。旗族的女子,容貌要比中原的女子明朗些许,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明媚。
“不如便唤作淡玉可好?”南安微微一笑,看着淡玉静若秋水的眉眼不禁出了神。
“好。”
过来接药箱的阿木一个激灵,心直口快地说道:“你原是懂中原话的。”
南安亦是微愣了神,良久,才缓过来,却也只不过扬起嘴角淡笑,什么也没说。
南安开始教淡玉辨认药草,时常带她上山采药,教她如何晾晒。 淡玉话少,安静地站在一旁听南安讲各种各样的药材,偶尔他也会教她辨认穴位和脉象。
淡玉从不说她的去留,也不提她的过去。南安便也不问,依旧让她跟着。
午后闲来无事,南安又去开了许久未开的西厢房的门锁。淡玉在门外静静地候着,南安不多时抱了把琴出来,笑得温文尔雅,“淡玉,你可曾听过中原的琴声?”
南安半寐上眼,轻抚琴弦随意抚了一曲,淡玉听得出神。曲罢,南安睁开眼睛。
淡玉半坐在一旁,伸出手抚上琴弦闭上眼,仿佛方才的琴音还在。 “这便是中原的琴声。”
南安让淡玉坐在琴前,拉起她的右手放在琴弦上。
淡玉摇了摇头,将琴调转了一个方向,左手抚上琴弦。
琴音断断续续,不成曲不足调,南安却教得细心,淡玉也学得认真。
“这琴……是竹意的?”淡玉抿着唇问道。她曾听阿木说过,竹意小姐住在西厢房。
那个叫竹意的中原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淡玉从来不敢问她是谁。那个一直锁着的西厢房,向来只有他能进去。
日子浅浅而过,淡玉依旧安静地跟在南安身旁学医。闲暇时,便自己试着抚几下琴,南安无事时也会为她抚上一曲。还有那个偶尔被提起的女子,淡玉依然提不起询问地勇气。
“断不可下竹茹,此味药虽清热化痰,却性寒,脾虚者万不能服用。” 那日淡玉从后山的小溪回来,未入门便听见这样一个凉薄清冷的声音。
她踱步入内,只见一个女子与南安并肩而站,举手投足间素雅盈盈,两人正认真地研究一张药方。
淡玉静静地退了出去,不知心底那份突如其来的失落从何而起。中原人常说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大概便是这样子的罢。
南安侧头看见那抹身影,唤了声:“淡玉。”
“淡玉?”竹意看了眼淡玉退出去的背影,又回过头看着自家兄长,淡漠地脸上难得揶揄一笑,“淡眉如秋水,玉肌伴秋风。”
南安看着淡玉离开的方向,不知觉的扬起嘴角,起身追了出去。
“莫不是生气了?”南安站在淡玉的身后。
淡玉背对着南安,执拗着不转身。
南安低低一笑,将淡玉揽入怀中。明明很在意竹意是谁,却从来不肯多问一句。明明很想看看西厢房,却倔强的不肯多迈一步。
淡玉低着头,肩头抑制不住的一耸一耸。南安挽过她的身子,这才看见淡玉的眼睛几许泛红。
“我该早些告诉你竹意是谁的。”南安低低叹了一声,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疼惜起来,“她还没来得及叫嫂子呢,你怎么就跑了呢。”
淡玉错愕地看着南安,待反应过来,自己倒尴尬地破涕为笑。原来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都不过是些莫须有的罢了。
㈢
“既然来了,何不去见他一面?”南安坐在檐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竹意,一边看着院子里正在晒药草的淡玉,眼底含笑。
竹意侧着头出神,呢喃了句,“这如何见得。”
南安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一笑,“我这个清冷的妹妹何时如此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
“我如何比得了你。”竹意睥睨了一眼自己的兄长,便没了谈论此事的兴致。目光远眺,看向忙碌的淡玉,“她可是外族的女子。”
“塞漠已经平静了许久,旗族近来却反常地屡屡犯境。如此来历不明的女子……你向来比我聪慧,当中蹊跷怎会不知个一二?”竹意压低声音,语气中的忧虑不可掩饰。
南安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便没了声音。
竹意轻叹了一声,便也放弃了,“也罢,情之一字本就不知所起。”
悠悠扬扬的琴声传来,缓时如清泉流水,急时似骤风呼啸。时而温婉如江南日落,时而磅礴如塞外风沙。
淡玉已经可以完整地抚完一整首曲子,南安半俯下身子,静静地看着淡玉左手抚琴。
他和她一样,从来不肯多问一句,恍惚中总有种她会在答案揭晓的那一刻离开的错觉。
“南安。”淡玉背对着他,欲言又止,半闭着的眼角微微颤动,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唤他的名字。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温润如玉。
“在我们旗族的神话里,惯用左手的人是神派来世间的使者,这个使者要替她的族群完成一件事。”淡玉语气缥缈,左手缓缓地抚过琴弦。
“淡玉,我带你去长安可好?那是我长大的地方,那里花开的时候很美。”南安突然打断她的话,淡玉本就惜言,被南安这么一打断就再也不说下去了。
后来南安时常想起,若当初听她把话说完,结局会不会便是另一番光景?
许多事情便是这样,或许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或许只是随意的一次对视,谁会想得到那是要用一生去回忆的。
淡玉不见了。
南安从找不到淡玉的那一刻开始便心神不宁,那种坐立不安的慌乱从未有过。想想他南安行医多年见过那么多的生与死,他以为早已可以看淡一切。
他哪里能料到,有些人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令人猝不及防。
南安决定去一趟将军府,这整个塞漠都是苏执的兵,他一定找得到淡玉。
将军府如往常一样是南安所熟悉的庄重严谨,只是今日竟是苏执手下的副将亲自来替他引路,一路走来下人极少,副将亦是敛容屏气。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更是让南安心头一窒,步伐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苏执的寝房外有人把守着,房门紧闭,副将一路将南安引进里屋。苏执躺在榻上,上衣半敞,左肩处虽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却仍然一片血红。
南安剪开纱布细细查看,伤口处瘀血颜色暗沉溃烂,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将军昨日遇刺,为了封锁消息不准我们请大夫,硬是撑到您来。”先前的副将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南安将最后一圈纱布包好,剪断打了个结。看着苏执,久久才开口说道:“若是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等着毒入经脉,命归黄泉?”
苏执深吸口气,闭上眼,平静地说道:“今天是你例行检查的日子,你不会不来的。”
南安不接话,苏执歇息了很久,才淡淡地说道:“不要让她知道。”
“遇刺是怎么回事?以你的身手,谁伤得了你。”
苏执双眼仍然紧闭,右手抬起轻搭在额上,扯动了一下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做完这一连串动作,苏执又陷入了沉默。
他要如何说出口,当和刺客对峙时,看到那抹淡色的罗裙他有那么一刻的愣神想起了一个女子,因为她,心底泛起的一丝丝的怜悯,这才让刺客有机可乘。这些不知缘由的情愫,他怎么能让人窥见。
南安一声轻叹,知道苏执定然是不会说些什么了,便作罢。
虽然一心挂念着淡玉,却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劳烦苏执。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回来时,竹意正在檐下看书,抬头看见兄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顿时也没了兴致。“你是早知如此的,这样的女子如何是你留得住的,怎么还是上了心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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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意说南安上了心,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南安偶尔还是会收留来历不明的伤者。闲来无事时,便会取把琴来,却也不抚,只静静地看着。偶尔轻叹一声,却没了下文。
他还是会笑,笑得温文尔雅之余多了一抹落寞。
竹意走南行北,塞漠倒是又来了几趟,依旧没有去看一眼挂念着的那个人。
南安看了眼竹意,两兄妹相视无言,各怀心事。
安静如斯,来时猝不及防,走时悄然无声。这样的女子,在南安漫长的塞漠岁月里再也没被念及。
只是很久的后来,南安念了一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