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向我求婚了。
他说他是冈仁波齐,而我是玛旁雍措。
我愣了一下,看见他得意地笑。
四年没有见了,我从柏林飞回拉萨。他接到我时,托着摔断的手臂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
他是个坏蛋,可他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真诚。我知道,他只是个贪玩的孩子,热爱着整个世界,如同一个旅行者一样,却遭到许多人的不解。
真挚的人容易被伤害,所以常常会藏着自己。
四年前我遇见他时,看见他转身,看见他大笑,我总会有这种感觉,他又坏又真诚,可是藏着什么。每一次看见他,我总是感到好奇。那时他支撑着邦达仓小酒吧,每天和一帮朋友在那里唱歌弹吉他,有一天我偶然走进,于是见到了他,以及他的朋友嘎瓦和拉姆。
这场相识,极其随意,但是后果,对于我们,以及那年认识的许多人,又是极其的出其不意。
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回来,而且从柏林回来,只是为了见他。其实包括我自己,也感到很惊讶。
拉萨是座小城,我回来看扎西的消息在朋友间传开,不断地有朋友向他求证,请他出来喝酒。有一天他想了想对我说:“这下我红了。”我回答:“他们是要见我,又不是要见你。”
“这下要爆炸了。”我发朋友圈之前对他说。嘎瓦第一个点赞。恰巧他是我们最想惊吓到的人,因为他和拉姆知道我们故事的大部分情节,也知道需要一个奇迹,我和扎西才会走在一起。
我们约嘎瓦见面,在小酒吧喝酒,练习嘎瓦的英文。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嘎瓦变成了一个幽默先生,依然是藏文与书法老师,但是已经放开了一切,留起了小长辫,并且下定决心要同貌合神离的妻子离婚,不论代价。他与我们谈起这些,谈起他已找到的真爱的女孩,用他时而流畅时而颠簸的英语,我和扎西睁大了眼睛,相互对望,深感意外,也深感惊喜,因为嘎瓦曾是呆板而踌躇的先生,也因为是嘎瓦曾经对我说:“小潘,忘了他吧,你真的,不值得。人家给你五角,你回报给人家一百吗?”
那时嘎瓦为爱苦闷,我为爱苦闷,于是我们曾一同在深夜的街头扫过深秋的落叶和初冬的雪。那时我缠着他,因为只有他才能约得出扎西,而扎西对我避而不见。他打完扎西的电话,我不敢问,顾左右而言其他,最后我喝醉了,他对我大声喊:“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知道吗,他刚才本来要来,但是又对我说:如果Paula在就不要叫我了。”
在见到嘎瓦之前,我和扎西有一天在谈:嘎瓦一定最吃惊吧?扎西说:“对呀,他十分惊讶,前两天我在街上偶遇他,谈起那年的事,我向他解释:其实那时我是爱着她的,只是我不敢面对自己,我不想再受伤害,我总告诉自己她只是个游客,而我要在别人离开我之前,离开她,这是我的自我防御机制。”他叹了口气说道:“那时的我很野。”我说:“看来他从来都不曾理解我们。”扎西看了我一眼,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看来他从来都不曾理解我们。”
但是如今,四年之后,嘎瓦成了我们更加珍重与喜爱的朋友。因为在无言与无意之中,我们见证着相互的变化与人生。他多次提起2014那一年,他说回想起来,那一年仍是他最开心快乐的一年。那一年他同他爱的女孩一起纹情侣纹身,那一天我也在场陪着他们,那一天11月11号。那一天嘎瓦问我:“如果扎西要和你纹情侣纹身,你会愿意吗?”我想都没想回答:“他绝对不可能会为我做这样的事。”所以我连答案都懒得给。
现在我把这件事当玩笑说给扎西听,说着说着我突然意识到:不好,如今他是真的会为我做这样的事。接着我听见扎西问我:“那如果现在问你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回答呢?”我于是觉得,我给自己挖了个坑。
2014那一年。
今年我回来前联系拉姆,她现在生活在亚东,但是也不禁提起往日时光,甚是想念,她说2014年是她最开心快乐的一年。那年我刚好在这里,在拉萨。
我和扎西和嘎瓦在深夜食堂跟拉姆视频通话,拉姆要我们一定去亚东找她。我们知道,她一定也和嘎瓦一样吃惊。
其实我从没有想过2014对我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直到我不断地听朋友们提起。我于是渐渐意识到,2014这一年的确发生了很多事。这一年我遇到了我最好的朋友燕妮,遇见了将会很少见面但是将会一直可以称兄道弟的蒙古朋友Sam,遇见了一同心碎并且一同坐拉萨深夜天桥的小玉,遇见了赏识我并且至今仍在鼓舞我的Sunny,遇见了嘎瓦和拉姆,遇见了扎西,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所有人之间,似乎都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线索牵连着。
我记得我遇见扎西的第一天,酒吧一伙人欢唱到很晚,邦达仓的大门关上,餐馆的老板旦增挥手叫扎西送我回家。然后我们走出邦达仓,走到他停摩托车的地方,在海怪家深夜食堂对面的角落。
今年我回来拉萨,恰巧看到深夜食堂四周年店庆,觉得颇为奇妙,拉着扎西与朋友过去喝酒。
有时候我琢磨,想不明白2014年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对我认识的这些人似乎都很重要。
某一刻我终于明白过来,2014年我辞了职,去旅行。并不是这一年重要,而是这一年我四处游走,恰巧加入了他们的人生和他们的故事,反过来,他们也成了我的故事。于是,这一年才变得突兀而特别。
得知我要回拉萨,在流浪的小玉提前几个月就到拉萨等我,直到我出发的那一天她说:“期盼许久的日子终于要到了。”让我深为感动。
到了拉萨,我和扎西拉着小玉绕城转,一起吃海鲜,到酒吧转瓶子,玩真心话大冒险。我尚还记得小玉问扎西:“你人生中最棒的是哪一天?”扎西答:“就昨天,她回来的那一天。”以及小玉问:“你真心爱的人有几个?”扎西答:“就一个。她。”还有小玉问:“你认为下一个情人节会同谁一起度过?”扎西答:“我自己认为:还是她。”
他褪去了所有的不羁,臣服于我。
但其实,我的回答同他一样。
这是我到拉萨的第二天。酒吧出来,小玉回家之后,扎西正正经经又安安静静。他叫我:“璐婷?”我回应他,但是他又不说话。过一会儿他又叫我:“璐婷?”我说:“嗯?”他说:“没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叫我:“璐婷?”我回应,他终于开口:“我真心诚意地爱着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但是在这之前我很想知道,你的心里话。”我意识到,他是在赤诚地向我表白,所以我也认认真真地回答他。
当我们在一起,当我们彼此真诚,我们的交流似乎不用费力气。我们虽然属于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母语,成长在不同的背景环境,但是我们却有着相同的理想主义,常常说出相同的话,心里在意着相同的细节,对事物有着相同的感知,不论时间与空间曾经隔开我们多远。有时这让我们感到莫名其妙而摸不着头脑,仿佛我们一直是生活在平行空间里,于是我们常常在想:我们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只要我们在一起,好像就无法相互隐藏。因为我们读得懂对方的动作,共享对方行动的赫兹,感应得到对方的心率。他说:“我要紧紧地抱着你,让我们的心跳都同步,这样不管你身在何处,我都能感同身受。”但是有时他又说:“不行不行,还是要有所保守,不然你知道了我的一切,那样不是很无聊吗?”我说:“好的,让我们保持距离。”
他出门,有时会毫无预兆地突然买了冰棒和酸奶给我,我就又蹦又跳地欣然将它们全都吃掉。或者他会跑回来严肃地跟我说:“璐婷,我一直在想,你说的甜的柠檬汁是什么,然后我终于找到了……”他缓缓地将一大罐冰红茶推到我眼前,我一时呆住,然后大笑了起来,大笑不止。但我又觉得无可辩驳。
我回来前他说我想吃什么他都给我煮,厨房包给他。有一天早晨,我嚷嚷着饿,要吃蛋炒饭。他起了身就去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地煮,在我快又睡去的时候,他从窗口递进一碗蛋炒饭到我的房间,伸直了手臂,说:“亲爱的,给你!”在那一瞬间我睁开眼睛,突然觉得幸福鼓满了整个房子,我看到他自己似乎都还没睡醒,但却一脸自豪。
我们两个,是贪玩又搞怪的小孩,在一起就能瞎闹个不停。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时,我的思维能产生一种flow,常常灵光乍现,又或古灵精怪。或许是因为他的包围,能使我流露出最真实而自然的自己,肆无忌惮。我们相处的常态有两种,要么极其淘气,要么极致真诚,只对彼此。我们两个人围成一个世界,没有人能进得来。
那天与小玉分开后,我回答扎西的问题,聊到破晓。我们聊到父母与金钱,聊到摩托车与小提琴,聊到穿越世界的旅行,聊到我们的家庭与小孩。和一个人商讨共同构筑理想的未来,这是第一次。有点奇怪,又有点奇妙。
有时他会紧紧地抱住我,对我说:“现在,你就是我的生命。”
或者他会沉默很久,突然说:“去他的罗密欧朱丽叶!我们将成为更棒的传奇!我们将旅行与书写,人们将传唱扎西与璐婷的故事,我们将用我们的爱感动与启发更多的人!”
他说:“我以前醉酒鬼混,因为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但是现在我找到了我生命的意义,那就是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
我觉得很感动,但是保持着冷静。我觉得我驯服了一只野兽,他给我全部的真心,臣服于我。但其实我爱着他,只是爱着他,没有期望他一定要为我做什么。至于我唤醒了他对生活的希望,则是我意料外的惊喜,我并不丝毫觉得沾沾自喜。
但是第三天,我们有了严重的争执。严格地来说,是我的偏执。
他的言辞一如既往不修边幅,但是涉及到我的名字,触怒了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生气,他向我道歉。他说他向我道十亿次的歉,然而我回答:“道歉又有什么用。”当他意识到事态很严重,而我很较真,无论他怎么逗我我都不再开心时,他绞尽脑汁,却依然无计可施。
我拒绝一切囫囵吞枣的道歉,我拒绝一切无建设性行动的道歉。因为它们对我而言,毫无意义。
到晚上回家后,他自己在角落里默默哭了起来。他躲着,但是我知道。我过去安抚他,想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忘记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我父母都不理解我,你又怎么可能理解我呢,对吧?……我真的很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做到……我很抱歉,你选错了人……你白费了这一切……不用担心,你不知道我有多坚强……我现在很脆弱……”
我意识到,他接近崩溃的边缘,又极力隐藏自己的眼泪。我反驳着他不理智的胡言乱语,然而他不接受,因为他的防御机制又开始筑起高墙。我提醒他:“你还记得我们昨晚长谈的内容吗?”他转过身看着我说:“当然记得,我记得每一个细节。”
然后我哭了起来,问:“所以你这是要放弃我了吗?”我才到第三天,这就要无家可归了吗?他微微起身严肃答道:“没有,我没有要放弃你。”但我依然在哭,他急得团团转,直说:“你不要哭了,求你不要哭了,我真的很讨厌别人哭,尤其是你哭。”于是我慢慢地收住了自己,但是他又开始昏过去,胡言乱语。我命令他:“闭嘴。不要再拿那些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无稽之谈来企图说服你自己!”我突然明白过来,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我要等明天,等他清醒过来。我也突然开始害怕,怕他就这样放弃。
睡醒的第二天,我们都以更坚韧的耐心来与对方对话。我们又谈了很多,重新握起彼此的手,心里都更加珍重。我对他说:“我们都不完美,相处之道,我们还有很多要学习,我们慢慢来好吗?”终于他扯开他大大的笑容,欢欣而又坚定。
我不卑不亢,所以我既温柔,也苛刻。
有时我会突然亲他的脸颊,他最初反应迟钝,但是有一天他跟我说:“每一次你轻吻我脸颊的时候,我都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然后持续一脸傻笑。
有时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门外的走廊上,把双脚架得高高的,靠着墙望着天空,什么话都不说,直到我找他。然后他会叫我再搬把椅子出来靠着他坐,他会给我唱歌,或是就抱着我。他望着星空,觉得自己并不是来自地球。
有一天他问我:“你知道玛吉阿米是什么意思吗?”我摇头说不知。他说:“你曾在玛吉阿米的对面等我到深夜,我曾伤透了你的心。而命运真是神奇,玛吉阿米的意思,其实是指一个姑娘,给你母亲一般的爱。我感受到的你给我的爱,恰恰如此。你,是我的玛吉阿米吗?”我呆住,不知道怎么回答,低下头对他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玛吉阿米,但至少我是你的honey!”他微笑起来。有时他的温柔很致命。
我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向我求婚。我还倒着时差,迷迷糊糊对他说:“扎西,我才刚刚到呢……”他说好的。但是接下来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找到一个理由,重新问我一遍:“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记得下飞机到他家后,我倒头就睡了,在睡到昏天黑地的某个时刻,突然有人塞了一颗冰龙眼到我嘴里,我在瞬间醒来,惊喜得手舞足蹈,不停地踢着脚。他看着我开心的样子,也高兴地不停地给我剥龙眼。我曾提起过我对龙眼的眷恋,因为它来自我的家乡,他记在了心上。
浪子的心并不粗糙,反而细腻。浪子回头,金不换。他拿出的勇气,需要我的保护。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从更深一点的层面来讲,并不是男人在保护女人。相反,男人就像生理上的精子一样,他们一生都在寻找,直到有一个女人,能包容他们,给他们一个家。在这之前,他们的心一直都是漂泊无依的。”他很惊讶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对于别人是怎么样的,但是对我而言,这十分精确。”
他深情地望着我说:“每一次走在街上我都想紧紧地抓住你的手,因为在人海中我总是想到:你是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对我说:“所有其他人都不重要,只有你最重要。我只有你,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理解我的人,并且爱着我。”
为了我,他戒掉了多年的烟瘾,并且不再沾酒。他下定了决心的事,多难都做得到。他还问我,是否喜欢有肌肉的男孩,是的话,他就要去健身。他直接问我,我还期望他做哪些改变,像个渴望糖果的小孩。
他老问我:“璐婷呀,为什么你这么漂亮呀?”有一天我就回答他:“因为我爱自己。即使你不爱我,我也还会爱自己。”他本来是闹着玩的,但是听完我的回答却恍然大悟一般地认真点了点头说:“噢……好的,那么现在开始,我也要爱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面前,有时候会变成个乖宝宝。
野兽啊,我在无意中,驯服了你。
但其实你也为我撑开了一片天,让我可以在你的地盘上肆意妄为。
我难过时蹭在他怀里大哭特哭,他抱紧了我让我哭,对我说:“你不止是简单,还极其纯粹。但是没有人懂你,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昨天我们煮虾,我问他好吃吗,他点点头,认真地盯着我看。我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一个月已经过去了,已经到了我行程的最后一天,我马上要离开拉萨,回去柏林了。一想起来,我就很难过。时间是相对的,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长,好像都不够长,哪怕静静呆着和你对视一整天,也不会觉得烦。
当我们哭完一场,紧紧拥抱过后,不再去想离别,我们又开始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路,勾肩搭背地欢笑。而事实是,我并不觉得我在离开,以前旅行的离愁别绪不再上场,如今让我牵挂的,是天涯海角的一处家。因为你在这里,因为你活在我的身体里,每一刻都与我在一起。
“I want to be someone. 只为了你。”他认真地对我说。
我在解冰咖啡等他,望向窗外,突然他走进我的眼眶,在马路的对面大步流星,继而他抬头望向二楼窗口的我,我们相视一笑。你来了,一分钟后就可以坐在身旁。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真正爱着我们,我们就会变得异常勇敢。
我们是创造者,或许你一无所有,但我并不在乎,我看得见你身体里的钻石,它闪闪发光,就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就像你,剥去一切外壳的你。
2018.0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