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我的呼吸不得不紧促起来。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看周围的人，却实在没有一丝力气，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仿佛听到我的大女儿在呼唤我，也仿佛看到我的外孙女匆忙跑来。我的最后一滴眼泪还没来得及淌出眼眶，灵魂却已脱离了身体。我知道我可能要离开他们了，我爱了一生的人们。与此同时，我也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模样，皱巴巴松弛的皮紧紧的贴在骨骼上，眼眶凸出下颌微张...看着这副面孔，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年轻时也是位爱美的姑娘。
"哇"一声啼哭叫醒了正游走在一片虚无中的我。原来是我的小女儿诞下了第一胎，是个女娃娃。我仔细凑上去看，白嫩的皮肤几乎可以掐出水来，眼睛又大又水灵，让人不喜欢都难。我露出了自己不曾察觉到的笑容，我知道我喜欢这个女娃娃。小女娃的爸爸嫌弃她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于是想扔掉这个不知道未来是否会带来麻烦的女孩。家里的亲戚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我不管，没有人要她我要她。上天应该听到了我内心的呐喊，我的小女儿因为这个小女娃没少和她爸爸吵架，吵来吵去最后小女娃还是被送到我这里。我开心得不得了，小娃娃白白净净胖胖嘟嘟像个瓷娃娃。几把屎尿，女娃娃被我拉扯到下地乱跑。邻居总是羡慕我六十多岁还有个好身体，那么这个好身体可不是白夸出来的。
很快我的小女儿因为工作分身乏术将二女娃也送到我身边来了，二女娃出生时她爸爸也没有再重男轻女，想必是思想开明了。不过我倒也清闲自在，多个娃娃也好给我和老头子作伴。大女儿的小儿子是个调皮鬼，还有老头子含在口中放置手心的孙子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祖宗。他们两个带着两个妹妹东窜西窜，只差“上房揭瓦”。别看我花甲之年却精神十足，说是老当益壮也恰到好处。所以我经常拿着扫把追着他们打。“打？”当然不，我怎么舍得，都是我的心肝儿，我只是吓唬他们而已。
两个女娃长大一点儿后被小女儿接走了，因为她们需要去幼儿园。我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我更想让我的宝贝们接受教育。我只盼望着周末寒暑假我的小女儿能把她们送来。她们在客厅看电视也好，在池子里玩水也好，只要我能看到她们，怎样都好。我每日烧香礼佛只为我的家人平平安安无灾无难。这一拜就是几十年，风雨无阻，一天都没少过。
“姥姥！姥姥！” 我听到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和欢快的脚步声，我的宝贝们可算是回来了。我急忙向她们走去，丹丹跑过来和我亲了一口，藏不住的宠溺和多日的思念从我眼中溢出。丹丹是姐姐，娆娆是妹妹，丹丹比娆娆高一点，也活泼一点，但是两个都在我的心尖儿。我赶忙从屋里的柜子里拿出前几日亲戚送我的饼干糖果塞到小乖乖的手里，她们一定喜欢吃，我都不舍得吃，都留给她们。做好午饭后看到孩子们在写作业，那么一堆本子，现在小学都这么多作业了吗？我这眼睛也花了，不然还能看看她们能写些什么字来。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娆娆似乎有些困了，我让她躺在我的怀里，一把蒲扇赶走了不知有多少想要接近娆娆的蚊子。
到了风渐渐有了凉意，金黄也慢慢爬上叶梢儿，我的小女儿过来要接走两个孩子。我边问下次回来的时间边跟着她们出了门，注视着她们上了车，再到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似乎摸到刚坠落到下巴的眼泪，忍也忍不住，擦也擦不干。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是一双饱经风霜粗糙的手。怎么会这样？我是老了啊！我竟怕了这种别离，怕了这种孤单。我想听到她们宛若黄莺笑声，想看到她们蹦蹦跳跳活泼的身影。我渴望着在这个世界最孤寂的角落里有着她们喧闹的声音。
春去秋来，反反复复。不知从何时起孩子们不似以前回来的频繁了，即使回来也没有那么淘气顽皮。孩子们长大了，长大了就该是这个样子了吧。没关系，只要她们不忘记我这个老人家就好。娆娆在给老头子掏耳朵，丹丹在我怀里像小猫一样蹭来蹭去。我爱的人像这样一切都好，这就足够了。
“姥姥”我听到有些焦急的声音下意识应了一声“嗷”。我飞步过去看到丹丹手足无措指着地上瓷碗的碎片说，“我把碗打碎了”。我赶紧把丹丹推至门边，生怕她被瓷片划伤脚。“姥姥，别划到你的手。”“我没事。”丹丹焦急的在旁边看着我。但是我这手就算划伤了也不要紧，只要不伤到我的宝贝就好。
皮外伤可以愈合，心上的伤又有什么药可以治愈呢？与我携手一辈子的老头子再也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即将离我而去，最后一丝魂魄还在四处游离。我知道他还不想离开，他还贪恋这世间的一切。我一滴泪也没有流，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他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离去似乎没有给我带来很大的打击，因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对于离去已没有太多顾虑。人总有这么一天不是吗。我的每一天不再那么新鲜，多是寂寞伴随于我。我越来越爱梳头发却不爱照镜子，我知道自己乌黑的头发早已不复存在，根根白发俨然秋日的一道道霜。我越来越走不快，我步履蹒跚甚至需要借力于拐杖。我越来越容易忘记事情，甚至忘记我刚说过的话，我反复说反复念叨直到我爱的人们和我在一起再也不知道和我说什么。我没有疯也没有癫，我只是丢失了几丝魂魄。我越来越珍惜每一个来探望我的人留在我身边的每一分钟，当他们离开时我万分不舍。我是那样无助，是那样害怕孤单。每个人都是我的稻草，是我支撑精神的救济粮。为什么是每个人？因为我已经分不清谁是我的女儿谁是我的丹丹了，有时还会有错觉以为老头子还在。
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曾孙毕竟不是我养大的，也不像丹丹和娆娆一样和我玩耍，多少有些距离。我的腿脚愈发不如从前，脑子不但越来越糊涂，精神也逐渐恍惚起来。谁都厌倦了照顾我这个老人家把我推来推去，我知道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家过着各自的生活。这种状态持续到我不小心摔成了大腿骨裂，我只是想回到和老头子住了一辈子的院子里看看。疼痛蔓延全身，欲哭无泪，因为我不是个孩子，也没有人再给我撒娇诉苦的机会。即使我曾经如何康健也不及我暮景残光时的一摔。
这一摔让我住进了小女儿的家，这时的我即使有丹丹娆娆作伴也没有了曾经的挂念，我看着亭亭玉立的丹丹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不记得她是谁了。我忘记了娆娆，也忘记了我美丽的小女儿。但是我还可以叫出衣不解带照顾我的大女儿的名字。我不能走路更不能动弹，我的每一天都在床上度过。我多数时间嗜睡，贪恋梦里的美好时光。梦里有儿孙绕膝，也有老头子相伴，我没有再害怕孤单。我看到我爱的人即使没有我的存在也可以过得很好，我很放心。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和他们说话了。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我真的好累，好累。我很欣慰，我的生命里能有你们。我不想再为任何人增加负担，也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我更没有忘记我几十年的愿望不过是希望我的家人可以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我看到老头子在那里等我了，我也终于不会再孤单。所以再见了，再见我最爱的人们。
你们不要难过，也不要哭泣，我只是睡着了。
你们不要难过也不要哭泣，我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