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拙政园道旁的石凳上,
我的左手是人潮如织,右手是小桥流水。
不乏疲累的行客来这条石凳上歇脚休憩,
他们负担着沉重的滋养,
也绽放着沉默的欢喜。
我背着行囊,两手空空。
碧野朱桥,折柳赠花。 青石晚巷,烟生津渡。
当此景况,临溪而送目,更得雅人深致。
<言偃>
《诗三百》的吟叹太过美好,我不禁念起春秋,念起三千年前的那一声喟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在那个简衣疏旷的年月里,
所谓风雅,
不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那一袂风流,
却是沂水春风,弦歌不衰的那一襟雅意。
《诗经白驹》里说,“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言偃,这吴地的水上公子踏歌而来,将夫子的学说带到了江南,从此以后,“吾门有偃,吾道行南”。
如果历史缺失一片叫言偃的竹简,那么江南该是多么的苍白。
就如素锦白纱少了刺绣罗襦,衣袂翻飞不见鹧鸪,
就如春日载阳丢了黄莺轻啼,玉树琼枝不问霜花。
幸好,“南方夫子”言偃踏山踏水来到了这里。
<陆机>
学前街言子祠前的那一炉香火,依旧袅袅升起。
风烟吹起陆平原的衣袂,一切都还如昨天。
昨天,公元261年,吴郡华亭陆府,
在婴孩的第一声啼哭中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同样是在昨天,公元280年,东吴陷落,
未冠的少年郎初闻父丧,又听新哭,
月光跋涉三千里,照不亮姑苏到洛阳的夜色迷茫。
又是在昨天,
写出千古《文赋》的那支笔还搁在架上,
砚台里墨汁尤翠,
不惑的年纪,此生谁料,
纵使有身后名,再无生前事。
“赋体物而浏亮,诗缘情而绮靡”。
陆机,在那个轻袍缓带的年月里,所有的风雅,不过是一句低低的叹息“诗酒风流罢”。
<张旭>
陆机的《平复帖》尚在坊间流摹,殊不知,往后三百五十年,姑苏浣花里又淘出一只鲜润的墨笔。
这支笔,写尽了盛唐三分之一狷肆风流,写出了一个叫张旭的“草圣”。
一个醉酒狂吼而落笔的士子。
一个写到酣畅处以头发濡墨而书的文生。
一个“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的绝笔客。
一个——张旭。
不知“草圣祠”内那一纸楹联,浸润了多少年的风雅,才有此般端详气骨:“书道入神明,落纸云烟,今古竞传八法;酒狂称草圣,满堂风雨,岁时宜奠三杯”。
我只知道,洗砚池头,瘦损狂简。
<沈德潜>
五色笺上,张旭的《古诗四帖》还流溢着盛世的风光,
而归愚先生一册《古诗源》,更是将风雅推向了极致。
“江南老名士”,诗学著风流。
康乾盛世里一册传奇,姑苏深巷中半生诗意。
不管是早年学诗吴江、叶燮,
中年授业乡党小子,
亦或是晚年著录辨析诗源,
这个名唤沈德潜的书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姑苏,
真真算得上是“家本姑苏浣花里”,一生长是姑苏人了。
那筑屋木渎的夫子,你能告诉我吗?
归愚,是归去来兮的“归”,还是大智若愚的“愚”?
今天的沈德潜故居,
挂着苏州昆曲传习所的牌子,
戏台上演的是不是《游园》那一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頹垣”。
<世说>
拙政园旁,青石窄街,如今这路上依旧行人涌动,世态万般。
而旧式文人的风姿雅意,依旧在笔端流淌。
流过“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
流过姑苏女郎浣衣的玉指青葱,
流过老街里巷蔓生的藤萝花深,
流过韵脚春深、辞赋秋晚的时节里皎皎的白月光。
我坐在这姑苏城里的流水旁,
觉得周围很静,很静,
静得恍忽听到了三千年前的那一声咏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