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人间四月天,桃花凋零,会稽城内却是开满大片大片灿若春花的鲜红。
瘦削的男人披头散发,临风而立于城墙之上,望着城内外一片涂炭,揪心皱眉,长袍烈烈飞扬间带出他絮絮叨叨的祈祷声。
“天佑会稽,福泽绵长……”
“大人!”盔甲上血迹斑斑的兵士快步上前,单膝下跪,虎目含泪着道:“会稽城快不保了!”
男人恍若未闻,魔怔了一样单单只是重复那句祈祷,语速竟是越来越快,颀长的身形在风中颤着。
花开两头,各表一支。
“王家的女子儿郎们,且随老身杀尽逆贼,保我家财。”眉色淡漠的中年妇人手执轻剑,舞得是虎虎生风,回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手腕翻转间便取得一人项上人头,血溅映天,一身煞气,犹如武神再世。
“诺!”异口同声的应和,有男子的粗狂,也有女子的清脆。
长街尽头一队铁骑带着血腥气碾压而来,训练有度的骑兵散开,这一众“残兵”没多会儿纷纷被擒。
“外祖母!”总着双角的稚儿挣脱婆子,却在半道给兵士拎起,边哭喊着凌空挣扎。
“孙恩!事在王门,何关他族。若要杀我孙儿,必先杀我!”纵然衣裙脏破发丝凌乱,妇人一身气势如华,竟无半点落魄之态。
高头大马上的人不语反笑,“内史夫人。”翻身下马,步步逼近间一字一顿,“谢、道、韫。”
东晋末年,孙恩叛,攻会稽,不日城破,内史身死,其妇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
贰.
冬日的午后,屋内红泥小炉烹着茶,屋外寒风阵阵飘着雪。
大雪纷飞。
“何所拟也?”叔父谢安如是问道。
“未若柳絮因风起。”当时的谢道韫是这样回答的。那时的她还没出嫁,才女之名一如她出生的世家,扬名在外。
谢家有女名道韫,有咏絮之才。后世《三字经》中有“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朗朗上口,万世流传,当然,那是后话。
彼时的谢道韫此句一出,语惊四座,谢安越发赏识自己这个文采卓然的侄女,然后暗暗下了决定。
几月之后的清晨,晨霭未散,枝头不知名的鸟雀蹦跳着啄饮昨晚的夜露,富丽庄严的深深府邸中,来来往往的人,面上带着同样的喜色。
江左高门的陈郡谢氏家族,今日,将与齐名并称“王谢”的王家,结亲。
红妆绯艳,灿似开着正盛的红山茶,大片大片透着喜庆。
日升月落,谢道韫等到了自己的新郎。
门被推开,带来桀桀的虫鸣和淡淡的酒气,可能还混着点风,掀起红盖头的一角,只一瞬,能看见新郎红色的衣摆和写得一手好字,白玉样的手指。
脚步临近,宽大的嫁衣衣袖中,女子葱白的小手纠结着扭缠,小巧绣鞋中的脚趾有一下没一下地蜷着,一如此时她不安分的心。
红盖轻启,像是开了花径树荫下的陈酒,仅仅霎那,就叫人微醺。
玉面的红衣郎君指头还捻着那盖头,望着熟悉的面孔,怔愣半晌开口:“吾妻。”偏偏头,似是觉得有些生疏,改口,“令姜。”
叁.
谢道韫的小名叫令姜,虽是拗口却是比她的大名女子气多了。
夫妻正是奇怪的羁绊,同是“令姜令姜”的唤,现下听着却是别样的感觉了。这么想着,盘起妇人发髻的女子偏头望了望身旁的男子。
察觉她视线的男子低头,对上她的眼。
“凝之哥。”红霞飞上了脸侧,初为人妇,总是羞怯。
几乎是看见男子挑起眉头的瞬间,想起现在的身份。“王郎。”细弱蚊蝇的轻哼却换来男子嘴边止不住的笑意。
时过境迁,眼前的男子已经变成了自己的郎君,这个算是青梅竹马的世交,王凝之。
令姜令姜,他这么唤,她应。
可是他却忘了,她既是温婉如春水的吾妻令姜,却也是有着“林下风气”赞誉的闲雅才女谢道韫。
一日,王凝之的的弟弟王献之在厅堂与客人论辩,词理将屈之际,谢道韫现身,隐于青布帷幔之后,就其议题与对方继续交锋,一时旁征博引,口若悬河,客人输得心服口服。
女子说话的时候跪坐的身子微微前倾,自信的眸子中闪着火光,那种光芒犹如燎原,能够震撼并感染所见之人。
王凝之望着长相未变的人,心有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似乎不太一样了。
肆.
黄长睿曾云,“王氏凝、操、徽、涣之四子书,与子敬(献之)书具传,皆得家范而体各不同。凝之得其韵,操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涣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
作为王羲之次子,王凝之善书法,隶书,得父亲书法体韵,仕途也是平步青云,照理,任何一女子嫁了这样的夫君该是喜极而泣,终日以夫为纲的。
可是谢道韫不同。
她不是普普通通绣花裁衣的闺房女子,她才华横溢,出身名流,行事潇洒不羁。这般姿态,坊间是“颇类男子”,世家间崇尚的却就是这般“风神气度”。
王凝之虽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任官善书,却是终究比不得妻子才气。
她是谢道韫啊,那个有着“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的雅人深致,也是“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的淡泊豁达。
而王凝之,相比于自己其他几个兄弟,却是显得不成器了。
更何况,他娶的是心高气傲的谢道韫呢。
或许是五年一或是十年,终究是掩不住琉璃的光耀,也藏不了它作为宝玉的那份高傲。
一日回娘家,叔父谢安看着谢道韫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所因。
谢答:“谢家一族中,叔父辈,兄弟,个个出色,具是当世之才,没想到天地间,还有王郎这样的人!”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是厌恶还是小儿女的娇嗔?不管是那种,她到底是有憾了,且怨了。
话一说出,犹如泼水,亦若散金,收不回便是收不回。
世族大家总是有些龌龊,大抵是有些人传进了王凝之的耳。被自己的妻怨嫌,他该是懊恼的。
之后的王凝之,入了五斗米教,踏星步斗,拜神起乩,一颗心扔了进去。所有狂热和偏执,都可归因于一句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他也是这么想的吧,一直到最后,都是。
伍.
早春多降水,淫雨霏霏。
或许是早晨,或许是下午,女子倚着栏杆,心有戚戚,郁郁不得欢。
那人就从雨幕中走来,披着蓑,戴着笠,大步地来到她身前。站定,扬手摘下斗笠地瞬间,熟悉的面孔露出,嘴角微勾,额发还滴着水,顺着白净面庞,滴沥。
她仰起头,一滴雨水适逢坠落,慌乱地撇了眼帘。再抬眼,雕栏不再,玉砌不复,眼前的一切,羽化着远去。
“外祖母!”少年的声音提醒了她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暗暗叹了口气,万没想到,当初被俘,孙恩竟未发难,带着孙儿慢慢活着,无事时写诗著文,到如今,竟是一晃十年了。
十年了啊,当初的总角小儿都成了少年公子了。
小憩够了,便想起了,可是这次却是越发倦怠,睁不开眼。
闭着眼,她仿佛看见一片喜庆的红,晨曦透过窗柩斜斜地撒了一室,笼在绣了龙凤呈祥的锦被上。窸窣的声响传来,白衣的男子转过屏风,笑得一如漏进来的暖阳。
“令姜吾妻。”他喊道。
雨停了,柳絮不再张牙舞爪,混着先前打落的树叶,零落了一地。
造型精致的庭院中传来少年哀恸的呼喊,随后便是纷杂的脚步声。一片慌乱中,谁也没注意到,那年迈的妇人,长年不苟言笑的脸,此时的嘴角,是带笑的。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谢道韫时年花甲,于会稽,殁。
春风乍起,卷起树枝桠上的柳絮,飘摇着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