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秋半步
母亲发现癌晚期的那年秋天，正值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个秋天。那年全公社一共考上了五个学生，我的三姨和小舅舅就是其中的两个。三姨报考了医学院，小舅舅报考了水力电力学院，两人一同录取了。在当时大多数人还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农村人眼里，读书不如地里多打粮食实惠。可这在我大字不识的姥姥心里，家里又出了两个吃公家粮的拿“红本”的人，是老天开眼，祖坟冒了青烟。
那年月，十里八乡出个大学生都是稀奇事，一个家庭一起出了两个大学生真是少之又少，父母所在的学校同仁便撺掇父母请客，一起热闹一番。
选择了一个周末，父母买来酒菜，招待前来祝贺的同事。母亲和三姨在灶间忙着，小舅舅在屋里给众人敬酒，席间，有人让小舅舅说一说一个初中生是怎样自学了高中的课本考上大学的事。小舅舅红了脸，腼腆地挠着头发，说也没啥难的，就是多看书，多做题，有不会的就追着上过高中姐姐问，两人一起研究。
母亲说讲一个他拨草的故事吧。话说有一年生产队拨土豆地里的杂草，一人一垄，一家出一个人，姥姥带舅舅去了，舅舅从小身子弱，长的又瘦又小，土豆地里的水草长的又高，根扎的很深，拨一下拨不动，一使劲，吐噜一下，水草从中间断了，舅舅摔了个四脚朝天，大伙哄堂大笑“哎呀，十五六的大小伙子，连个草都拨不动，将来怎么养活一家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啊！”舅舅臊得满脸通红，望着双手的草浆，恨恨地说，这辈子都不干农活，才不在这土里刨食吃，一定走出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
舅舅拨草的故事一直都是激励我们姐弟努力学习的榜样。
送走了祝贺的同事，母亲突然觉得很乏很累，打不起精神。休息了一天，她还是打起精神到供销社买来了棉花，被里被面，给三姨和小舅舅每人做了一套行李。
姥姥家离我家不是很远，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母亲用自行车后架驮着行李，领着我，三里路，母亲歇了好几次，气喘嘘嘘。
三姨和小舅舅开学走了，母亲病倒了。开始在县医院检查，而后市医院，省医院，最后到了肿瘤医院，切片检查结果——乳腺癌晚期！
这是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天，当白杨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时，母亲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回到家中，伸出不再丰盈的双臂，把三个嗷嗷待哺孩童揽入怀中。
整整一个冬天，母亲都在忙碌，忙着给我们姐弟三人做衣服，春天的，秋天的，冬天的。那年的冬天也不知咋那么冷，彻骨彻心的冷，冷得我们姐弟三人围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忙忙碌碌。母亲的手好巧，给我和妹妹做的棉手套一双又一双。她在手套上用毛线绣上我们的名字，母亲说，我生在春天，就叫春花，妹妹生在秋天，就叫秋月，弟弟属牛，就叫牛牛。于是，我的手套上一面是春字，一面是一朵花，妹妹的手套一面是秋字，一面是个月亮，弟弟的则是个牛字。
母亲照着“棉猴”上的样子，给我们姐弟做棉帽子。帽沿上加了一圈毛绒绒的兔毛，挨着棉花的外层还加了一层塑料布，母亲说，雪花落在帽子时，雪化了不至于打湿里面的棉花，这样才暖和。母亲的字写得漂亮，画也画的好。墙上贴着母亲的水彩画，天安门，红日，蝴蝶，小兔子。墨笔写的阿拉伯数字，从1到100。
母亲一边做针线一边讲故事唱歌给我们听。她唱“北风吹，雪花飘”，她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她讲《王恩与石义》，她讲《响铃公主》，她亲亲弟弟，她抱抱妹妹，她想把满腔的柔情都给我们。
母亲让在省城上学的三姨买来绣线和绣布、花撑子，她不顾父亲的劝阻，夜以继日地绣着一个门帘，上面是她自己画的一幅丹凤朝阳。
母亲偷偷倒掉父亲端给她的药，她对我悄悄说，别告诉你爸，这药，好苦！
母亲的绣帘还没有绣完，她坐不起来了，只能躺着。她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着《鞭打芦花》、《白雪公主》的故事。父亲落泪了“你不是给孩子讲，你是讲给我听！”
母亲陷入昏迷之前，拉着父亲的手说“我要走了，给你留下三个孩子，八百块钱的饥荒，你还年轻，再找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过日子，我的三个孩子一定不能受委屈，那个绣帘没有绣完，找个好女人，把它绣完……”
母亲再没醒来，她的人生定格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冬天。
安葬了母亲，父亲把那幅没绣完的绣帘拆了，看着花花绿绿的丝线落了一地，我哭了“爸，你拆它干啥，它多好看哪！”
“再也不会有人把它绣完了！”父亲说。
半幅刺绣 半幅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