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金时代》之前,我从未读过相似类型或风格的作品。非说有,是韩寒的《光荣日》,同样黑色幽默(仅此而已)。以歌唱作喻——虽然用同样的“发声方式”,但由于“音色”的不同,带来截然不同的体验。相比之下,韩寒的作品显得单薄,但至少是有趣的——已经很难。
这部《黄金时代》最出彩的地方,无疑是它的结构。而在这一点上,非它浑然天成,而是王小波有意而为之——可见天才不只天赋一类,还可以凭借日后的修炼慢慢锻造出来。
青年时代,王小波读到了杜拉斯撰写的《情人》。对于这部小说,王小波的原话是:“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安排,叙事没有按照时空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称为艺术。”
果然,木心先生说,天才敏于受到影响。
不夸张的说,《黄金时代》在语言风格、叙事方法及行文结构上,都做出了天才般的尝试。曾有名家称王小波为“白话文作文的第一人”,所言非虚。他的作品非常口语化,也不避讳所谓的敏感词汇,甚至有些“粗俗”。
粗俗又如何?若纯然粗俗,无非是粗俗罢了——现在已经见得够多。
但《黄金时代》不是,从写作的技巧上来看,即使命令王小波选择一种“文绉绉”的语言写这个故事,他的能力也足以应付。所以推断,是他自愿“选择”了这样一种流氓式的语言风格,来成就他的作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启迪。其实一个作家的写作风格,是可以自己敲定主意的。常有年轻作家说,“没办法啊,这就是我的风格。”或言,“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啊,我就坚持我的写法。”如果王小波听到这话,估计是不置可否的。他在《理想国与哲人王》中表露,最讨厌用自己一套东西“打量”别人的人,言下之意是,他也不愿意做打量别人的人,尽管他完全有资格打量别人——尽管他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资格”。诚然如斯,写作风格可以浑然天成,也可以后天修炼,就看这个作家到底想达到怎样一种目的。就《黄金时代》而言,王小波坦言,是为了“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
王小波说回小说。
结构上,王小波使用一种“穿越时空”的手段,时而写王二(第一人称)和陈清扬在乡下插队、搞破鞋、挨批斗的事情,时而写他们二十年后再相聚的事情。王二第一次逃上山后,根据种种迹象怀疑起“我之存在”,让我想起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构筑又打破,但它没有。要说意识流,又没有普鲁斯特、乔伊斯等人那么夸张,很感激他能关心到读者的“阅读体验”,不会把一根稻草写上几十页——《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写茉莉的内心独白足有57页,没有一个标点。但他的确借鉴了意识流的手法,借向某个第三人(读者)转述一段故事的口吻,在二十年的跨度之间自如穿梭。难能可贵是,他不会用我这种“说回小说”似的过渡,去写什么“说回二十年后”、“说回挨批斗的时候”,而是直接转换,且毫无破绽。自来就是一副凭记忆与人“转述”某段往事的口吻,所以怎样切换都不显得突兀。
在语言上,脏话与俚语结合,引述与直述并用,其实是非常纯熟的写作技巧。他写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以前,是一个童男子。那天晚上我引诱陈清扬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开头有月光,后来月亮落下去,出来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那天晚上没有风,山上静得很。我已经和陈清扬做过爱,不再是童男子了。”非常简练,如同传统水墨,沾上一点颜色抹上就够了。写人,初见陈清扬,“陈清扬在我的草房里时,裸臂赤腿穿一件白大褂,和她在山上那间医务室里装束一样,所不同的是披散的长发用个手绢束住,脚上也多了一双拖鞋。”几乎符号式的,在不影响人物完整性的前提下,会节省读者很多精力。你不必句句卖足力气,弄得牙上有眼,眼上长牙,这是现在很多年轻作家的通病。
当时这些故事,就算不发生在他身上,也多少发生在他所见的人身上。他的诙谐、黑色幽默,即便我等从未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年轻读者去读,亦觉得有趣。试想之,如果他用一本正经苦大仇深的语言去描写当时的“批斗”和“庸众”,现在再看,绝对不会有这么大的可读性和趣味性了。尽管王小波将如此残酷的历史用一种不疼不痒的方式讲述出来,但透过那些情节,还是能看出那段历史给他带来的深远影响——果然健康是一种麻痹。
在故事情节上,王二和陈清扬两人的性事绝对是浓墨重彩。这种“浓”和“重”,与村上春树的作品有类似之处。村上的作品,标榜绝不避开“性爱”和“死亡”这两件事,因为一旦避开这两件,人类怎么看都是不完整的。无论是《挪威的森林》的朋友之交、《海边的卡夫卡》的姐弟母子不伦、还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的粉红结合,村上春树都大段地描写性事,且永不落俗,把每一场香艳之举都化为富有禅意的对话。《黄金时代》同样做到这一点,从王二第一次以“伟大友谊”为由哄骗陈清扬奉献身体,到二十年后他们在饭店偶遇,再次把玩起“耷拉的乳房”,每一场性事各有名目,各有背景。草地,山上,田垄之间,雨水之中,陈清扬的内心不断变化。直到王二痛打陈清扬的屁股几下,陈清扬为此爱上了他。
王小波除上述之外。
时代。那个时代是非常有故事可写的,每个下乡改造的知青内心都是复杂的。这种复杂之中能孕育麻木,亦能孕育思潮。相比之下,现在的环境太过安逸,想写出带有“时代感”的作品,难度很大。现代作品往往是“时装秀”,古装、民国装、异族装、未来装,脱下服饰呢?
哲学。这本小说语言虽粗俗,但充满思辨。从王二思索“我之存在”,到陈清扬思索“我之罪恶”,既矛盾又合理。庸众的刻板思想、歪曲真相的本领、人性与法性的博弈,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摸到一根通往真相的藤蔓。用一个普通人讲一句不普通的话,就会让人印象深刻。王二与陈清扬的碰撞,总能撞出印象,撞出深刻。
象征,隐喻。王二证明他没打瞎牛眼、证明陈清扬不是破鞋的逻辑;面对军代表的一言不发而被怀疑是哑巴;上山、下山;陈清扬的不知者无罪,王二的走路不回头。这些细节,都包含作者对于某种“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反抗精神”、“善恶观念”的隐喻,即便脱下“文革”的时装,你还是能触摸到富有实感的肉体。这是他作品的生命力所在。
总的来说,王小波用这本小说做了一个实验——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一本小说就两个像样儿的人物——王二、陈清扬,够了,接下来是作家的魔术。
除此之外,最打动我的是王小波的态度。王二和陈清扬二十年后又重逢,《黄金时代》也从王小波二十岁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的重写。一部三万字的作品,可能连现在网络小说的一章都赶不上,尚且需要如此长时间的打磨,我们年轻一代的作家们,更需引以为戒——什么是功夫,是质还是量。
言犹未尽,还请翻开这本《黄金时代》,感受王小波的独特魅力。
文/张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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