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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舅舅

2024-12-10 来源:哗拓教育

我最反感姑姑说我长得像小民了,每次告诉妈妈,妈妈都会一本正经地说:“嗯,确实很像呀!”我噘着嘴说:“才不像呢,他是个彪了。”妈妈就会嗔怒道:“不许这样说,他可是你的亲舅舅!”

小民是我的亲舅舅,这我承认,但他确实是个彪了。听妈妈说是因为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大脑。从我记事起,他就和姥爷相依为命,住在一间黑乎乎的破房子里。姥爷上哪,带他到哪,不敢撒手,怕他“落祸”。他曾追打过邻居家骂他的调皮小孩,也曾把自己的鞋子扔到水缸里。姥爷不出门时,他就整天盘腿坐在炕上,眯着眼,拇指和食指搓捻着一个纸团或一株草。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什么也没想,因为他是个彪了。小民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收集空火柴盒,他会把它们放窗台上摞成一列长城,又高又长,整整齐齐的。如果被风吹倒了,或者被调皮的猫给碰倒了,他便会重新一个一个地垒好,丝毫不嫌麻烦。姥爷一再告诫我们不要动他的“长城”,说他会发脾气打人,可我试探着动了几次,他并不发火,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原因,只是,此后有了空火柴盒我也会给他。

每年的正月或者腊月,村里总会请上几场戏,有时是栖霞县剧团的,有时是烟台市剧团的。那几天,便成了村里人一年中最快活的日子。每家每户都邀亲请友来看戏。白天晚上,不大的戏台前总是人山人海,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打闹,小商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情侣们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对许多人来说,看戏倒在其次了。

姥爷是地道戏迷,年轻时是村里剧团的编剧兼演员,常年随剧团到十里八乡串演,乐此不疲。后来,单干了,各家各户都忙着发家致富奔小康,村剧团也就解散了。姥爷失落了好长时间,挂在墙上的二胡也落满了灰尘。他们村小,请不起戏,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父母便会把他接来看戏,过过瘾,小住几天。同来的当然还有小民了。等到戏看完了,姥爷带着满足的神情回家,父母便再留下小民多住十天半个月。我明白父母的用心,无非是想让姥爷一个人在家清闲几天,但我确实讨厌小民,不单单是因为他那散发着怪味的身体占用了我的房间,更因为他让我在小伙伴面前丢尽了面子。还有同村的姑姑,总拿我和小民开玩笑,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妈妈,唯独她不怀好意地说我像小民。妹妹那时还小,晚上做噩梦,梦见有个衣着破烂看不清面目的人进了我们睡觉的屋子,她大喊大叫:“快把小民赶出去!不让他进来!”家里常有邻居来串门,父母怕是也觉得有小民在,脸面上不好看,便让他终日待在我的房间里,不许出来,甚至吃饭也是盛了送过去。

不单单是这个时候,春夏农闲时节,小民也会在我家住个十几天的。记忆里他总共犯过两次病,一次是抽风掉进了茅坑里,一次是犯傻后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晒太阳。妈妈把我和妹妹关在门外,叱骂着给他洗身子、穿衣服。他还有一个恶习,就是吃不了的饭总是偷偷扔到墙角旮旯,妈妈扫地经常会扫出发霉的半个馒头,或者长毛的包子角,便又骂他。他也不还口,因为他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可是他仍然爱来我家住,或许是因为我家顿顿有馒头吃吧。

我上初二那年,一天放学回家,妈妈很平静地告诉我:“你小舅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随即很放松,好像终于解脱了似的,以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怎么葬的,我一概不问。妈妈也没再说什么 。

下一年的腊月,村里照例唱大戏。姥爷在此之前也去世了,家里并没有亲戚来,显得很冷清。妈妈突然望着我的屋子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日子,你小舅该住在这。”我愕然。妈妈便絮絮叨叨着:“对你姥爷,我已尽到了孝心,唯独对你这个彪舅舅,我的亲弟弟,对这个从小没娘,和我一块作伴长大的兄弟,照顾得不够啊。你说他在咱家住过那么长时间,我就从没有单独为他做一顿好吃的。他是彪点,可再怎么彪,有别人嫌弃的,也不应该有我这个当姐姐的嫌弃啊。唉,活着的时候,嫌他是累赘;死了,反而有点怪想念的。再没有身上人啦。”

我没有听妈妈的絮叨,转身走进了我的房间,不大的房间里似乎还残存着小民的气息。我想起了妈妈说过的,我出生一个月后,她抱着我回娘家“出行”,小民欢喜得非要亲自擀面条给我吃(他哪会呀)。想起了每逢我放学快到家时,他总会坐在炕上朝那屋的妈妈喊:“姐,快做饭吧,小忠好回来了。”想起了哪怕我把他的“长城”故意弄倒,他也从不气恼。想到自己哪怕逢年过节也从没有叫他一声舅舅,心里充满了愧疚。除此之外,脑子里再无别的有关他的印象了。他就像一株长在阴暗角落里的弱弱的小草,没有阳光的爱抚,雨露的滋润,蜂蝶的赞美;有的只是不解、偏见和深深的伤害。他卑微得像一粒尘埃,在冷漠的人间飘浮了几十年,无所依傍,最终被厚实的大地母亲接纳。

如今,父母都已过世,更没有人记得一个叫小民的曾存在过。姑姑我也经常见,但她早已不提我长得像小民了,虽然现在我已能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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