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拽我回家后拿出茶油帮我擦被打的地方。我浑身不满红色的鞭痕,一碰就疼,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像姐姐那样逃跑。也许是懒得跑吧。
阿婆唉声叹气地替我擦完茶油就出门去寻找姐姐。
我不知道姐姐跑到了哪里去,也不知道阿婆在哪里能找到她。
等阿婆出去后,我百无聊赖躺在爸爸做的木制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走。
出了院子往左拐,前面是爱禾大叔公的家,跟我们家并排的就是七婆家。全村都是这种土夯的泥墙,在墙上挖一个半圆形或者方形的洞,再立几根粗点的树枝就当作是窗户。
爱禾大叔公家其中一个房间的窗户里露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阿兰姑,是爱禾大叔公的女儿,阿婆说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猜她应该有27、28岁吧,圆圆的脸庞,头发随意地在后脑勺绑成一个马尾。
“阿珍,你怎么了?”
阿兰姑对着窗户做针线活,看到我朝窗子里看,或许看到了我脸上的泪痕就跟我搭话,她略微露出微笑。
我走过去,用手趴在窗户上,踮起脚尖看她做针线活。不知道她在做的是什么,是绣花还是在补衣服?
我闻到她身上有香香的香皂的味道。我就这样看着她,没有说话。我那时不明白嫁不出去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有香气的姑娘会嫁不出去。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阿婆真是神奇,连姐姐都能找到,要是我去找,肯定找不到。
可是姐姐回来依然少不了挨打,可是阿婆怕姐姐再跑,打得很轻。
自那次被打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一天夜里,对面的爱禾大叔公的另外一个儿子——三叔急急忙忙跑来找阿婆,人还没到,就听见:
“满婶,快点,三妹(三叔的媳妇)要生了!”
“是吗?等阵先,我收下嘢。”阿婆急急忙忙收拾她的手术盒子放到一个挎包里,转身对我和姐姐说:“阿英阿珍,你地在屋,某乱出去玩,等我返嚟。”
说完,阿婆跟着三叔消失在黑夜里。
我们迷糊地睡着了,又被吵醒了。只听到阿婆对客厅里的人说“生得个女,阿三用白酒灌了,没一会孩子就没气了……”
我不知道客厅里的人是谁,只是听到那人说:“他只想要儿子,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儿……唉,造孽啊!”
后来我长大了,听村里人说三叔三婶连续生了六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他们家现在有四个孩子,大女儿上了旅游中专,小儿子才一岁。他们在柳州以卖豆腐丸为生。每次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我就想起那些被灌了白酒的刚出生的女婴。
后来,阿婆年纪大了,找她接生的越来越少了。待我结婚怀孕后,阿婆不忘告诉我说要生的时候别害怕,把手伸进(阴道里)去,然后再一转,就能顺利把孩子的头拉出来。还说我妈生我的两个弟弟也全部都是她接生的。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上学前班,姐姐上一年级。
一天阿婆赶集回来,给我们姐妹俩各买了一个军绿色的书包,一支钢笔。书包很简单,单肩斜挎的样式,长方形,打开里面有两个隔层,最外面还用针线缝了一个红红的五角星。那是八十年代最流行的书包了,几乎人手一个,也是我的最爱。背上这样的包,证明我要去上学了!学费是89块钱。
我们上学偶尔会迟到,远远就能听到读书的声音:“大小多少……”
学校离我们家不远,但是小时候走着感觉非常远。要绕着山脚经过同一个村庄另外一片居住区的房子和农田,还要经过两座石桥。
有时候我们要带一些米去学校,还要给学校摘茶子或者砍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米,我们可从未在学校吃过饭。也许是抵扣学费的吧我想。
学校的大门是木板门,很是残破。据说妈妈小时候也是在这里上学。教室里的课桌和长的木制条凳都已经很有年代感了。两个人坐一个条凳上,有时候凳子的腿脱落掉下来发出声音,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书桌下的抽屉有些没有了木板,没法放书包。
那时候的我对课本很入迷,作业也作的很好。只是有的时候上茅厕没有纸,我们会把作业本撕下来擦屁股。茅厕里随处可见这样的擦屁股的作业本纸,上面写满了铅笔字。这样的纸擦的并不干净,有点滑。
班上有个小男生,一次在课堂上把屎拉裤子里了,一直被我们笑话,喊他“赖屎虫”。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李其宝,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只是他是早上出生,而我是晚上出生。他爸爸在学校里教语文,不过不是教我。
学校里有时候有电影放,当然是黑白的那种。
一次,我们正好赶上可以去看电影,那会妈妈也在。我们早早吃完晚饭,骑着自行车就去了学校等着看电影。电影票是一角钱一张。
学校门口人潮涌动,实在太多人了!我们仨是使劲挤着才挤进门去的,找了个能看到的地方站着。只有前几排的人坐在条凳上,后面的全部都站着,不少人站在凳子上。电影放了什么我已经没有印象,地道战还是地雷战?黑白的。我和姐姐全程只看到人头——现场的人头和电影里的人头。
电影终于放完了。散场时一片混乱,若不是妈妈拉着我和姐姐,我们一定会被人群挤散的。即使是这样,我们也一路被挤出了校门。末了,我后背不知被谁打了一拳。我猜想也许是住在附近的壮人(壮族人,那时候的汉族人还是挺讨厌壮族人的,觉得他们粗野)。妈妈说她脚不沾地就被挤出来了,我们笑了好一阵子。
一天,天边刚露出鱼肚白,屋檐还滴滴答答的落下昨天夜里下的雨水。大伯婆来找阿婆。
“满嫂,那个小周仲在我地天井跪紧(跪着),被雨淋一个晚上,佢讲要跪到天贵同意为止。佢(他)家里穷是穷了点,但系我觉得佢人系某(不)错架,对志琳也是真心实意的。天贵死活不同意志琳嫁比佢,嫌佢太穷。你帮我劝一下天贵。”
“叼你妈!天贵点做得这么出。”阿婆漱完口,“我同你去讲下天贵。”
阿婆说着就跟着大伯婆走了,黄泥天井里留下她俩的脚印。
大伯婆和大伯公的家就在家青家旁边,房子更高大,还是两层的。燕子就喜欢在他们家屋檐下做巢,不仅屋檐下有燕子窝,连客厅里的墙上也有一块为托住燕子窝而专门钉的木板。当然燕子窝足够高,小孩子是够不着的。
“小周,你起身先,在滴跪某咩出息!等我去讲下。”
“满婶,我这辈子非志琳不娶。娶了她,我保证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的!”小周满眼疲惫,依然跪在天井的水洼里,浑身都因昨晚的雨湿透了。
“哈秋!”他打了个喷嚏。
“天贵!你出来!你点做得更出,啊?!喊佢在滴跪一晚!有你这样的咩?叼你阿妈黑……”
“我喊佢跪的吗?系佢自己跪的。反正我不同意把志琳嫁给一个穷的叮当响,连门都破个大洞的穷小子!我志琳要是嫁过去还不得受苦啊?”大伯公做在客厅的八仙桌旁边抽着水烟。
“慢留一条线,后日会相见。往时我嫁比宝贵(外公)的时候,也不是穷到米都某一粒下锅。你见宝贵对我点样?照样好地地,衫裤都某要我洗一回,饭都某要我煮一次。可怜我命苦,宝贵死的早,生的仔都某命受,就系得阿娇一个女。一村的人都讲我好命咯,嫁得一个好老公。人穷也某系一世穷,我看小周系某错架,边滴又配某上志琳咯?”
大伯公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条腿支在坐凳上。志琳姑这会应该在房间里不敢出来,大伯婆在房里陪着她。志琳姑是大伯公最小的女儿,也是最疼爱的女儿,才18岁,一笑露出一小片牙龈,中等个头,有点瘦,很腼腆,鹅蛋脸,全村就数她最美。大伯爷志红和大娘、二伯爷志光和二娘都已经起床,在各自的房里讨论着这件事。
过了会,大伯公踱步出来,跨过门槛,“小周,你先起来吧,容我再考虑考虑。”
“叔,那您就是答应把志琳嫁给我咯?您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咳咳……”大伯公一阵咳嗽,“你要是把腿跪瘸了我就真不能让志琳嫁给你了。”
小周喜笑颜开,试图站起来,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时大伯爷和二伯爷忙过来搀扶小周,扶进客厅坐在八仙桌旁,二伯娘找来一套干净的衣服,“小周,休息会去把衣服换了。”
大伯爷、二伯爷和伯娘们脸上都挂着笑容,都说志琳有福气。
志玲姑和大伯婆从最里面的房间踱步出来,大伯婆脸上掩不住的高兴,志琳姑腼腆地低着头,时不时地用眼睛瞄小周。小周朝她笑,志琳姑又赶忙低下头。
“哎呀,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折腾!折腾出病来,受罪的还不是志琳嘛?”阿婆站在一旁对着大伯公道。
大家都很高兴。
过了一周,志琳姑穿着洁白的衬衣和藏蓝色裤子,披着红头纱,长长的头纱从头顶垂到脚面,在鞭炮声中,在大伯娘和二伯娘的搀扶下上了轿子,喇叭吹得震天响。周围的孩子跑来跑去拾未响的鞭炮,狗也摇着尾巴在凑热闹。全村的人都见证她终于嫁给了那个在雨夜里跪了一个晚上的小周。
后来,小周经常带点吃的来给我们,来感谢阿婆替他求情。
再后来,志琳姑夫妇俩下广东种菜卖,据说生意还不错。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妈妈去找志琳姑借钱给我交学费,妈说他们拿出来的钱全是十块、五块的,总共凑了一千五百块钱。那年春节,志琳姑和姑丈(小周)带着两个儿子来我们家拜年,姑丈言语幽默而温和,志琳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结婚十几年,他们从未红过脸,即使岁月在志琳姑眼角上留下鱼尾纹,但是每次她笑,我仿佛又看到出嫁前那个腼腆的她。
饭席上,姑丈说:“多谢满婶当年帮我求情,我才能娶上志琳。”姑丈原本不会说平南话,说的是官话,这回却听到他说的是平南话。
“哎呀,都过去更多年咯,不必再提。那也是你命中该有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