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重新回到检察院工作之后，我被安排在公诉部门工作。
我到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我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一起故意伤害案。
“犯罪嫌疑人王某，因琐事与赵某发生口角，在争吵过程中，王某向赵某左脸部打了一拳，致赵某轻伤，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之规定，涉嫌故意伤害罪……”该案起诉意见书这样写到。
二
当我第一遍看完这份起诉意见书后，我内心掠过一丝疑虑，这个王某是何许人也，居然一拳就能把人打成轻伤？
于是我打开案卷，开始审查卷宗材料。
在王某的讯问笔录中，王某说，赵某是当地的一个无赖，整天游手好闲，当天王某带着两岁的孩子从商店出来，碰到了赵某，赵某上前就对王某骂骂咧咧，王某本不打算理他，可是当王某准备抱起孩子走开时，赵某一把把孩子推到在了地上，看到孩子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王某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朝着赵某的左脸打了一拳，然后就抱着哭泣中的孩子离开了现场，王某刚到家，警察就紧随其后来到了家里，把他带到了警察局。
从王某的供述来看，王某承认是他打了赵某一拳。
紧接着，我看了赵某的证言，赵某说，王某是赵某的发小，平日里二人关系不错，赵某经常跟他开玩笑，那天赵某正在街上闲逛，看到王某带着孩子从商场出来，赵某就上前跟王某打招呼，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赵某看到王某的孩子非常可爱，就想摸摸他的小脸蛋，没想到他还没摸到孩子的脸，孩子就不知怎么滑了一脚，摔倒在地上哭了起来，紧接着王某就打了赵某一拳，赵某还没回过神来，王某已经抱着孩子走了，赵某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脸，感觉牙龈疼的厉害，就用舌头舔了一下牙齿，这才发现王某这一拳居然打掉了自己两颗大牙，赵某越想越生气，于是到公安局报了警。
案卷里还附有赵某带血的牙龈的照片，以及轻伤鉴定书。
看完这些材料，我还是不放心，又打开办工桌上的工具书，对照了国家轻伤认定标准，里面确实有牙齿脱落两枚以上构成轻伤的表述。
这样看来，王某确实已经涉嫌故意伤害罪了。
但我还是想亲自见见王某，以打消心中的疑虑。
三
在审讯室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王某，他身材矮小，坐在我对面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右手大拇指不停地搓着左手食指。
“你认罪吗？”我问到。
他仍然低着头，搓着手指头，看上去毫无反抗地回答：“认罪。”
“那你把当时的经过再详细地给我讲一遍。”我继续发问，并示意旁边的书记员做好记录。
他讲的经过，与卷宗里笔录的记载几乎一样，我也没法再继续问下去了，就按照程序问他：“你以上所说的是否属实？”
“属实。”他回答到。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我继续问到。
这两个问题虽然是程序要求，但却是几代办案人的经验总结，问他以上所说是否属实，是为了确定前面的谈话中，他所说的话是不是实话，如果做虚假陈述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问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是为了给他一个进一步陈述自己观点或者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很多刚刚工作经验不足的办案人员，认为问这两个问题只是走走程序，没有实质意义，其实是他们没有把握程序的核心价值。
我问完这个问题之后，王某沉默了很久，我示意书记员在笔录中记载“（沉默XX时间后）”。
十五分钟后，王某又开口了，“人确实是我打的没错，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冲动，我没想到会把他打成轻伤，还触犯了法律。”说着，王某把头埋在胸前，双手插在了头发中间。“赵某就是个无赖，他每天游手好闲，这件事之后，他还到我家找过我，说让我赔偿他三万块钱，否则就不让我和我的家人好过，还要让我住监狱。”
听完他的这些话，我们很快结束了讯问。
四
回到办公室，我问我的书记员，“你怎么看待这个案子？”
书记员说：“这个赵某是个无赖，我也有所耳闻，我觉得王某确实是被冤枉的，而且赵某的行为已经涉嫌敲诈勒索罪了。”
“那证据呢？我们法律人，特别是审查案件的检察官，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说一个人有罪，要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有罪，说一个人无罪，也要有证据。”我继续问到。
“法律不是讲疑罪从无吗？我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书记员回答，说着还用手中的笔戳了一下案卷。
“疑罪从无是在案件有疑点，且无法做出合理解释的前提下适用的，这个案子的疑点在哪？有没有合理解释？”我认真地看着书记员问到。
“赵某就是个无赖，欺负人是他天生的本事，王某看上去那么老实，一定是被陷害的，这就是疑点，而且没有合理解释，而且让一个老实人受到处罚，而让一个坏蛋的阴谋得逞，我觉得不公平，这也不符合立法本意，”书记员看上去被我问的有些生气了。
“你觉得这不符合立法本意，那么你认为立法本意是什么？如果法律只讲究惩罚犯罪，那为什么还要专门规定辩护制度？按照你的逻辑，公安局直接抓人，然后该枪毙枪毙，该住监狱住监狱就可以了，还要我们检察官干什么？还要法官和律师干什么？”
我看书记员被我反问的有些不耐烦了，就解释到，“刑法的基本原则之一是惩罚犯罪与保障人权的统一，两者的权重是一样的，这才是立法本意。还有你说的赵某天生就是无赖，无赖这个词本身就带有主观色彩，我们办案子，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不过我对于你所说的这个案子有疑点的观点倒是赞同的。”
“我的观点都被你否定了，还有什么疑点？”书记员问到。
“疑点恰恰是看似毫无疑问的书证和鉴定意见，我推荐你看一篇叫做《毫无疑问，反而令人怀疑》的文章，这篇文章曾给我很大启发。”我说。
书记员看上去有些迷茫。我笑着对他说，“咱俩出去一趟。”
我带着书记员来到了当地的一个牙科诊所，我们表明身份之后，和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交流。
五
这一次的交流，彻底扭转了书记员的观点，也使得案件有了新的突破。
案件提起公诉之后，经法院审理，法院判决认定被告人王某构成故意伤害罪，但鉴于案件情节轻微，且王某认罪态度较好，也给予了被害人赵某一定的经济补偿，判处被告人王某免于刑事处罚。
六
在这里科普一下，当一个人的牙掉了之后，牙根部位的凹槽会保留较长一段时间，然后随着牙龈的生长，确定不会长出新牙之后，就会慢慢长平。一颗牙是不是近期掉的，拍一张X光片，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