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值九月,天气渐凉。
老人将小儿子捡的柴火捆成小捆,望了眼落日山头,夕阳未尽,光芒依旧刺眼,落在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老脸,老人的眼睛一眯,脸上又多了几道深深的鸿沟,汗水便顺着这些沟渠流到脖颈,又从脖颈滴到地面。
老人叹了口气,连呼吸似乎也重了。他唤来小儿子,将那捆薪柴系在小儿子的背上。
老人姓姚,单名一个'耳'字,不过耳朵并不灵光,人们背地里都管他叫姚聋子,他也不在意,反正听不到也就不会烦心,更何况自从搬到这荒郊野外,里里外外就他一户人家,连找个能说话的人都有点难。
如今老人也上了岁数,家中的婆娘早些年就走了,只剩下自己和那个傻儿子了。
老人年近四十才得一子,可以说是晚年得子了,自然疼惜无比,可惜儿子天生就有些痴傻,每想到这茬,老人总是苦着脸,坐在门槛上,也不说话,从早上到晚上,傻儿子饿了,就会嚷嚷着跑到身边,指着自己的肚皮又哭又闹。老人有时就会笑着起身,有时依旧坐着看着,想着那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
傻儿子姚头出生的那一天,正是他娘亲命陨之日,老人至今还记得,当时喜婆从屋内匆匆跑出来,对他比划着:"大?还是小?"
姚耳没有迟疑,像听到了一般,他嗓门嘶哑:"大!保大!"
可是姚头还是出生了,他的娘亲临死前都在挣扎,说是即便是死也要给姚家留下子嗣,也要看到自己的孩子,不然她会疯的。
只是女人最终还是没看到自己孩子就合上了双眼,老天似乎也不会可怜眷顾这位刚出生就失去娘亲的孩子,脐带死死扼住孩子的咽喉,就像在埋汰这个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也要连同他一起带走。
就像汗水滑落,回归尘埃,本该如此。老人挑起扁担,扁担两头是满满的两担子柴,足够他用上半旬日子了。在那堆薪柴之上,两只还未死透的野鸡用草绳绑在一起,挂在扁担的一头,老人笑呵呵对着走在前头的傻儿子。
"慢点!不然爹爹追不上!"
"小头儿,爹爹回去给你炖野鸡汤喝,想不想喝!"
小姚头没有摇头,只是摇着手上的狗尾巴草,嚷嚷着背上柴火重,突然又看到之前没抓着的虫子,笑了笑,便追了上去。
【二】
沿着县城的驿道出城直走,经过两道曲折的羊肠小路,再走上约莫一刻钟的步程,有处陡坡,名曰"倒岬坡',是名老方丈所取,只是取之何意并不为人知。
后来一名老道士游经此地,在那陡坡之上种下两枝绿竹,说是能驱邪避灾,不过老道士疯疯癫癫,说的话没几人相信。只道是百年风光,那两枝绿竹倒也是倔强,如今已成了一片郁郁竹林。
而在竹林浅处,有户人家,便是姚聋子的住所。
一座破陋低矮掩盖在绿竹之下的土胚房,座落在驿道一旁,房子门前,摆着一个用泥巴夯起来…烧的发黑的土灶,那是老人专门用来蒸包子用的。
县城里有个习俗,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到庙里烧香,烧香的人分很多种,日子过得扣扣索索的在家里烧柱香也就过了,而那些清闲自在的婆娘都习惯跑到城外的普净寺,烧一注高香,拜一拜神佛,还愿的还愿,祈福的祈福。
而这一路上必然经过老人的包子铺,一开始买包子的人并不多,买的人大都是之前在县城内认识的熟人,毕竟在这荒郊野外,且不提开的是白店还是黑店,包子干不干净也没人知道。不过老人蒸包子的手艺确实不错,买过的人都成为老顾客,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名声打开了,买的人也就多了。
即便如此,老人每次也就蒸上五顶蒸笼,再多就忙活不过来了,算下来一个月也就简简单单的十笼而已,每个包子一文钱,一个月也就区区百来文罢了。
老人姚耳也想过直接到县城里摆个摊子,只是到最后也没有去成,一来路程确实有些遥远,来回也要半个时辰,二来姚头需要人照顾,留在家里不放心,跟过去又怕应付不来。
直到有天,一名牵着瘦马的走脚商找上老人,这名瘦皮削脸...脑袋比自家皮包骨的马儿更加皮包骨的走脚商,大言不惭地跟老人说道,只要老人能提供多少包子,他都能以原价买过去,再卖到县城里去,至于其中差价,老人不用管,只需保证有包子便可,钱是少不了他一个子的。
事实证明老人的包子确实大受欢迎,即便到了县城,以三文钱一个,仍旧让走脚商赚的锅满瓢满,吃过的人甚至猜不出包子里头用的是什么馅。走脚商夸夸其谈,逢人便说是各种山珍野味,是如何品类众多,又如何精雕细琢,巴不得捧在手心当宝贝供着。
同行的有个看不过去的,便扔下一句,"呵,难不成是那人肉包子,谁不知道倒岬坡是个乱葬岗,那俩父子也真的是,好的地方不住偏偏在那乱葬岗,说不得趁着夜里挖几铲子土,做着那不赔本的生意。"
说归说,听起来还挺瘆人,本想掏出钱尝尝鲜的客人登时脸就黑了,对着说道的人吐了口老痰,头也不回就走了。
那说道的人也不恼,笑了笑,这同行的人亏了,他不亏,这门生意便是他赚了。
【三】
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竹林间的薄雾还未散去,鸟儿叽叽喳喳,啼声清脆传响,上了年纪的姚耳总会被这群鸟儿吵醒。在望日这天,那位瘦皮削脸的走脚商倒也知趣,并不会登门造访,老人照例拉起旗幌子,张罗自家的包子铺。
此时老人已经在后房的小灶上忙活起来。门前的土灶是专门用来放蒸笼、蒸包子,在房子后面,老人还搭了个小灶,用来完成日常的煮食。老人时不时望向屋内,生怕吵醒还在呼呼睡觉的小头儿。老人眼中含笑,睡觉中的小头儿看起来与正常人并没两样,会打呼,会翻身,会挠痒,偶尔也会说上两句梦话....
"要是能再聪明点就好了,哪怕就一点点。"
姚头儿已经不小了,如果不痴傻不乱咬人,姚聋子早就托媒婆给他物色一个好对象,然后结婚生子,估计这会他都能抱上孙子了。
可是老天爷不同意。
姚头儿喜欢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经常莫名奇妙地笑起来,姚耳起初并不在意,说这是富贵命,长大一定是个有钱人。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情况并没有改变,姚头儿仍旧喜欢摆着笑脸嘿嘿笑着,五岁时的姚头儿还不会走路,八岁才能支支吾吾叫声爹,后来,姚耳发现自家圈养的鸡鸭被人拔了羽毛,露出的皮肉血迹斑斑,像是被什么咬过一般。过几天,邻居跑过来当面质问姚耳,说是姚头儿干的,姚耳自然不信。直到有一天,姚耳亲自看到自家儿子与邻居家的女儿吵架,姚头儿活生生咬掉对方的耳朵,姚耳人都傻了。
姚耳再也没让姚头儿出过门,像畜牲一样绑养在家里,姚头儿依旧嘿嘿笑着。如果说人是一天天长大变聪明,姚头儿却是一天比一天痴傻。
后来,老人看不下去,带着小孩离开了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宅子。
走到门口的老人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是一名六、七岁穿僧衣的小沙弥,估计是等久了,索性就坐在石头上,见到老人从屋内出来后,嚷嚷道:"叫了半天,您总算肯出来了。"
小沙弥脾气有点爆,估计参个禅都没个定性,也不像那些老和尚上来就一句阿弥陀佛,直接讲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这个地方不能住人,赶紧搬了,免得出了什么意外,佛主也保佑不了你。"
一直幽居在这荒郊野外的姚聋子,平时几乎看不到生人,眼前突然冒出一名小孩,而且还是剃光脑袋的小和尚,长得可爱是可爱,就是看起来有点别扭。虽然他根本听不见小沙弥在说什么,仍旧笑着从蒸笼里拿出两个素包子,递到小孩面前。
小沙弥虽然任性点,看到老人拿着两个包子在自己面前,一时竟忸怩不安,往后退了两步,但还是经不起诱惑,一把将包子揽在怀里,羞赧道:"师父他老人家身体有些不适,不能亲自前来与施主说清此间情由,不过这地方确实不能在待了。"
老人这时才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坏了!听不见了!"
小沙弥摸了摸后脑勺,显得有些无奈,凑到老人耳旁大声囔道:
"走!"
"手?手怎么呢?"
"是走!"
"失手?"
小沙弥彻底绝望,索性踏起步伐,手舞足蹈了大半天,总算让老人明白他的意思。
"走!怎么能走呢。"老人眯着眼,笑道:"是不是迷路了啊小和尚。"
小沙弥瞪了老人一眼,转身就往林子里跑去,很快就消失在竹林中。
老人只是笑了笑,又开始张罗起包子铺了。
只是没过多久,小沙弥又跑回来,双手捧着一只木制的圆钵,估计是从他师父那里拿的,小沙弥又凑到老人耳旁,还是囔了个"走"字,老人还是笑了笑,反倒是多看了一眼沙弥手中的圆钵,木制的圆钵已经有些"年纪",显得破旧不堪,甚至钵缘都出现了缺口。
小沙弥似乎也知道任凭他怎么说老人都是不为所动,他恨恨地走到那烧得发黑的土灶边,将手中的圆钵扔进正在燃烧的灶火中,火焰大涨,圆钵瞬间化为灰烬,小沙弥难得道了句佛号,眉头一皱,心下一横,将自己的食指咬出血来,在那灶壁上写下四字真言阿弥陀佛的'弥'字。
那弥字最后一撇刚落,一道不易察觉的光芒一闪而逝,小沙弥有些兴奋,脑袋抬得高高的,像是在邀功一般,随即指了指那一层叠着一层比他还高的蒸笼。
老人又拿了两个包子予他,小沙弥接过时,又凑到老人耳旁,"走,不顶用的。"
老人依旧笑了笑。
小沙弥一跺脚,独自生着闷气,腮帮子鼓鼓的,也不知道当说什么,那一口气最后还是叹了出来,一手拿着一个包子,屁颠屁颠地往林子里跑去,只是这回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日子如水,过往的行人来来去去,行人还是行人,客人也还是客人,只是变了个模样,只有老人还待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一位能凑到他耳旁说话的小孩。
这世间或许是太过于安静了。
老人偶尔还会去看一眼那小沙弥画的字,字写的扭扭曲曲并不好看,只是老人并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姚头儿为何要咬人,而姚头儿不理解他为何吃饭时要摆三副碗筷,那时姚头儿会摆着笑脸看着他,他便学着姚头儿笑了笑,感觉是件美好的事情啊。
日子如同往常一般,老人每日早起,烧水、揉面、蒸包子,等着走脚商登门拿货,或是初一、十五自家包子铺开张,不过他最近发觉灶炉里的火没有往常旺盛,时不时还会熄灭。
不过也有件好事,他觉得小姚头真的聪明了那一点点了。
【四】
第二年开春后不久,那名瘦皮削脸的走脚商突然断了音讯,至清明之后的第三天起,就不再来找过老人,老人的生意也就这样不了了之,有生意固然是好,没生意老人也不还会担心,至少不会饿死,他反倒担心起那走脚商,走脚商虽然油嘴滑舌,人并不坏,拿了他多少包子就会给他多少钱,从不会少落下一个子。
到了四月望日这天,驿道上的行人比往常来得少,老人好不容易才等到个人走来。
"唉!县城里在闹瘟疫呢!"
"什么?"
"瘟疫!"
那人又喊了一句,觉得也没劲,连买包子的心情也喊没了,就这样悻悻走开。
老人这回倒是听清了,登时悚然。
不过更让他惊讶的是在后头,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他刚从山里头砍柴回来,便看到自家的土灶被人拆了,门前空地站着一群人,个个手拿棍棒,带头的却是名外地来的的老道士。
土灶已经被人砸得不成样子,身穿暗红色道袍的老道士蹲在废墟中,手里还拿着一块画着'弥'字的土块。
老道士喃喃道:"好家伙,这烧的不是木头,都是鬼啊,我说嘛,怪不得包子阴气会这么重,这好心倒是好心,帮了倒忙了!"老道士挠了挠头,"呃...也不对,确实是帮了这老家伙,不过嘛,难道是要全城人陪葬不成?想不透想不透。"
既然想不透,老道士索性不再想,刚抬起头便看到一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对着他笑,小伙子看起来人畜无害,只是那笑声特别古怪,老道士登时来怒,喝道:"你这傻子在笑什么!"
被说的人正是姚头儿。
老人姚耳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本能还是可以感觉到对方的怒意。本是自家的土灶,拆就拆了,还可以忍一忍,不过这时真忍无可忍,老人将扁担握在手中,作势便要打那老道。
一群人围了上来,一开始说话还是客客气气。
"老姚啊!生意不是这样做的,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
"都到这会了,你他娘的就老实认个错,这人在做天在看..."
"道长都说了,你这包子有问题,瘟疫就是从你这包子来的。"
"那个天天给你卖包子的人都被你害死啦。"
"真他娘的邪乎!"
人多口杂,手也杂,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两三块石头就往姚耳身上砸去,老人吃疼便倒在地上,后面的人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也不顾老人年纪如何身体受不受得了,直接拳打脚踢一顿乱打。
老道士并没有闲心制止这场纷争,但更不想看到老人死在自己面前,于是就将众人推开,此时老人已经昏迷不醒,模样极其可怜,老道士不忍心,随口帮老人说了几句好话。
"这事嘛,也不能全怪他,待贫道捉得此间邪祟..."
【五】
十五过后的夜晚,连月亮也隐了,老人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周遭的一切都掩盖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分毫,四下一片安静,静的出奇,他突然想起自家的傻儿子,是不是也被人打了,这会又躺在了哪里,老人呼了一声,嗓子就开始咳嗽,一口老血咳了出来,他才发现身子已经不听使唤,两只脚一直在抖索,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老人用尽气力爬向屋子,使劲敲着一切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心想要是儿子在身旁,肯定可以听到,只是等到老人都已经爬到门槛,自家那傻儿子依旧没有回应。
老人坐在门槛上,面目有些狰狞,老泪不停往下掉。
"云娘云娘云娘...云娘,你回答啊!"
姚耳突然喊起来,声嘶力竭。
"半年了,已经半年多了,你已经半年多不来见我了,你是不要我和小姚头了吗?"
老人剧烈咳嗽着,说到最后声音也低了下来。
"小头儿被人欺负了啊。"
风声骤起,房门被一股巨力强行推开,随之轰然一声巨响,在老人耳旁呼呼转悠,紧接着屋内传来嘶嘶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麻袋在地上行走。
脚步声一噔一噔一噔,由远及近,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老人身后。
"夫君!"
女子的声音回荡在整间屋子,恰似那空谷幽兰,悠然婉转,却是字字诛心。
"是你吗云娘,你回来啦?"
老人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姚头儿,哪里有女子的身影。
姚头儿咯咯笑着,发出的竟是女子的声音,"夫君受苦了,不过没关系,妾身已经将那贼人捉住,这就交由夫君处置。"
老人似乎也疯了,连连点头,顺着姚头儿的手臂看去,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被扔在地上,老人上前一看,竟是那老道人的尸体。
双手双脚被人砍掉的老道人此时竟尚未死绝,凭借着一口真气撑到现在。在看到老人之后,耗着这最后一口真气传音道:"火,用火,你家傻儿子已经疯魔了,快走..."
血光蓦然四溅。
老人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傻儿子,姚头儿仍旧摆着一张笑脸,手中的柴刀滑落,老道士的头颅在地上滚了滚,停靠在一张桌角底下。
姚头儿依旧咯咯笑着,老人目瞪口呆,随即一脸木然,嘴巴诡异向上咧开:
“嘿嘿嘿……”
【六】
倒岬坡上的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彻底被扑灭,发现者是名郎中,当时他刚好在山上采药。不过村民到的时候还是太晚了,火势已经太大。
火烧山的时候,漫天的草木灰飘飘洒洒,火势几乎掩盖整个山头,能烧的都烧了,剩下的都黑秃秃一片。
后来,人们从一座废弃的屋子里发现两具残骸,尸身都烧的差不多了,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其中一具更是烧得只剩下头颅,那些知情的人都说是一名老人跟他的儿子,因为无亲无故,便草草掩埋了。
唯独让人们惊讶的是,这倒岬坡的竹子都烧得精光,除了在那房子废墟两旁,各有一支绿竹依旧青翠欲滴,人们好奇地走上前去,只是刚走到跟前,那两支绿竹便化作一股青烟,消散殆尽。
【后记】
祭坛在竹林间摆好之后,老道士感慨道:"这倒岬倒岬,不就是个岫吗!本该是个钟灵毓秀的洞天福地,怎地堕落得如此不堪,成了这些妖邪鬼魅的寄身之处。可惜啊可惜。"
说归说,老道拿起桃木剑在手中抖了个剑花,神态超然,飘飘欲仙。却没有发觉身后站着一人,那人手中拿着柴刀,咯咯笑道:
"跑了个老和尚,还来了个老道士,有趣啊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