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扭得很紧,我的神经末梢一定是被某种生物咬了一口,痛感蔓延开来,贯穿全身。
头皮麻得很,我父亲从塔克拉玛干运了一些沙子给我,干巴巴的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可父亲说这可以调理身心,放松心情。
我按着要求照做,把脸埋进了沙子里。
那一刻周围没有任何声响,几秒钟后,我的脑里传来李斯特的钢琴曲《Le Mal du Pays》,随之一幅画面慢慢延展开来:
一个迷失了的人,没有方向,举步维艰,张皇失措。他在迷乱中寻找,在寻找中迷失,在迷失里丢掉了体内最纯粹的东西。
如同村上春树作品里,那个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快不能呼吸时,我把脸抬起来,奇怪的是竟没有一粒沙子贴着我的脸颊,它们滑溜溜地从我脸上顺势而下,连同钢琴曲和画面,不留痕迹地消失了。果然效果显著,拧巴的神经得到了舒展,呼吸都匀称了许多。
听说现在社会里神经衰弱的人可不止我们这些学业繁重的学生,还有加班至凌晨的上班族,起早贪黑的小商贩也同样中招。
街上顶着黑眼圈的人比比皆是,我想这些来自塔克拉玛干的沙子应该是一个潜在的商机,估计不久就能在市场上走红。
走廊外一片嘈杂,脚步声紧凑密集,我打开门,拉住一个路过的同学询问缘由,她说老师召集大家在教室前集合,说是要“革新”,还招呼我赶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披上一件外套也连忙关上门出去,成群成群的学生早就聚集在教室门前,一列列纵队按顺序排开,我也随便找了个位置站进去。
心想这几年来为了“铲旧迎新”,全国的校园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
旧的思维、旧的教育理念就要被全部推翻,即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全新的学生、全新的老师以及全新的校园。至于如何“改革”,我们学校地处偏僻,消息闭塞,谁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进行。
由于人数太多,且站在前面的同学普遍比我高出一个头,我左瞧又看,把脚尖都踮得快抽筋了,才勉强看到列队的最前方各摆着一张桌子,每张桌子前站着一个老师,当老师猛地抬起右手时,我惊讶得不敢再呼吸——
每个老师的右手都举着一把菜刀,学生依次弯腰把自己的头颅置于桌面,接着老师手起刀落,像切西瓜那般干脆利索,随后一个个脑袋都滚落到了地面,却没有一点血渍。
全场没有一个学生临阵退缩,不仅因为砍了头不流血,而且老师在前头大声强调:不多时脑袋又会重新长出来,同学们不用害怕。我终于明白了,这样的做法就是我们早就听说过的“革除旧的自己,迎接新的本我”,正所谓的“革新”。
脑袋是一个人全部思想的汇聚地,肮脏的、龌龊的、陈旧的理念全在头顶盘踞,要想斩草除根,还是得用釜底抽薪般的坚决态度一招制敌,实在是妙得很。
同学们一个个走上前,像大义凛然的战士,毫无畏惧,欣然前往革除掉自己旧的脑袋。而那些被革除病根的家伙,几秒钟后也果然长出了新的头脑——全新的、理想的、万无一失的头脑。我又不禁想到,那些上班族们,是否也可以在星期一的上午,在公司门前排起队,一一斩除神经衰弱的头脑,而获得新的自己呢?
如果未来全社会都崇尚此种“革新”手法,那教育部可谓功德无量。
突然我感到自己的脚趾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隔壁班的班花关欣同学的脑袋,她美丽的大眼睛还在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嘴唇微微张开又闭合,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她白净的脸颊还透出一丝粉红,脖子处没有一滴鲜血。关欣可谓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长得如花似玉,令多少女同学羡慕不已,可今天她也选择了革新,而我看到她新长出的脑袋却也不过如此。
趁着人多,我转身走了,虽说方法看似不错,但我仍不相信新长出的脑袋和旧的能有什么区别,毕竟躯壳仍是这一副,而且神经也会藕断丝连。想真的革新,从“心”下手可能更为着调,可是心脏没了人也就死了,于是人们把目标对准了脑袋。
后面赶来的同学紧张地问我:“你革除了吗?”
此时我脑里浮现出一个个如同玻璃球的脑袋在地板上滚动的画面,头也不回地答道:
“革了。”
为了不被老师抓回“革新”现场,我从学校偷溜了出来。沿着一条僻静的小道闲走,没有什么去处。
所有娱乐场所都对未成年人下了禁令,网络游戏的登录需要监护人的短信许可方能成功。即便社会想尽一切办法断绝青少年蠢蠢欲动的念头,但是许多头脑聪慧、思维敏捷的小青年们,还是会冲破重重阻碍,甚至结成反抗同盟,大家聚集在一起,宣泄内心蓬勃生长的好奇心和欲望。
不知不觉我竟走到了那栋废弃的大楼前,听说去年这栋楼施工时有一个工人从五楼坠落死亡,人们都说是被他老婆的情人推下来的,但直至今日警方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真相。这个死得不明不白的魂魄缠绕着这一栋十二层高的大楼,于是没有人再敢靠近,彻底地废弃了。
一阵浓郁的烟草味在楼前弥漫,烟味从楼前的那片杂草丛里飘散出来,杂草长得很高很密,七个和我同年纪的学生在草丛后吸烟,从他们身上的校服可以知道与我不是同一所学校,但逃学出来的行为却和我别无二致。
有三个男生身形高大挺拔,说是成年人也没有人怀疑。三个女孩娇小玲珑,马尾高高扎起,绝不像是能做出逃学这一行为的乖孩子模样。另一个女孩子则成熟许多,她给自己薄薄的嘴唇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口红,像一摊血,趴在嘴边,她披散的头发挡住了一半面容。
四个女孩低着头抽烟的模样让人心痛。我是顶不喜欢看到花季少女抽烟的,那颓废堕落的意味比男孩子抽烟更浓。
我脑里想着这些,正想疾步略过大楼前,忽然一个男生的声音叫住了我,我停下脚步,呆立在原地不动。
“喂,帮我们革新,怎样?”
我转过身,看到那个身形高大的男生向我走来,他右手夹着一支点燃的烟,左手拿着一把水果刀。
我不知所措。
他把刀递给我,重复道:“帮我们革新。”
“什么革新?我不懂。”
他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后面的几个人也走了上来,那个涂着红唇的女孩还在原地不动。他举起刀在空中做了一个用力砍下的动作,又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明白没?”他不耐烦地说。我从学校逃出,原本就是为了逃避这一场所谓的“革新”,谁知“革新”又偏偏找上门来。
“你们自己动手不也可以,哪里需要我......”我越说越没底气。
后面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一大步跨上前来,他扔下嘴里的烟,吐了一口唾沫,说道:“你们学校也革了吧,你革了没?”
我回答说没有。
那个黄头发男生说:“一个星期前,我们也不想革那什么狗屁玩意儿,”“但这是改头换面的唯一方法。”那个拿着刀的男生抢着说道。
“如果革了,还是没有变化怎么办?”
“绝不会,那个以前经常被他爸打骂的王八蛋革了以后就再没被打过,现在成绩好得不得了。”
我眼睛低垂着,想他们原本也是乖巧伶俐的学生,不知什么缘故竟成了逃学抽烟的“孤魂野鬼”,现在一心想改头换面……
但倘若他们的刀不够灵,又或者我的手法不准确,没有达到革新的目的反而出了问题怎么办……
我正犹豫不决时,后面的一个男生突然冲上前来,抓住我的衣领,威胁着叫我快帮他们革新。
我哆嗦地拿过刀,来到了那片杂草丛后,他们一个个站在我面前,又显示出那副一模一样的大义凛然、死心塌地的模样,那个涂着红唇的女孩一个快步抢到前头,说道:“我第一个。”
她低下头来,洁白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她的脖子很美,垂下去的长发随着风的吹动一摇一摆,也十分好看。剩下的几个人把烟头踩在脚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我的举动,我看到他们紧张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对革新的期盼,还有对新脑袋能带给他们全新的、富有意义的生活的无限憧憬。
我拿刀的手不住地颤抖,额头也在不停地冒汗,双手也全是汗水,黏糊糊的,像沾满了鲜血一样。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将楼前稀碎的尘沙灰土一并卷起,细沙吹进大家的眼睛,灰蒙蒙地一片混沌。
我扔下刀,拔腿就往前方逃窜,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